（25）

李贺在《高轩过》中写下“笔补造化天无功”，虽然宋人王直方《王直方诗话》曾说过，“李贺《高轩过》中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之句，余每击节。此诗人之所以多穷也。”然而，真正被这句诗正中内心的是钱锺书。钱锺书在1948年写《谈艺录》时说：“不特长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于道术之大原，艺事之极本，亦一言道著矣。”其情感之激荡从文字中便可以感知。此时距离李贺写下《高轩过》已过去一千余年。斯人作古，但他仍然是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往事如烟，在一九四八年时中国的文学盛世已早成空中泡影。记忆里的盛世韶华。而钱锺书撰写《谈艺录》与《管锥编》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重建中国文学的独立的美学价值。即文学的意义在于创造一个美的、令人惊叹的、虚构的世界。它不服从于政治，不等同于现实，不屈从于强权，也不能、不应被科学所替代而消亡。这样李贺写下这句诗时便正中了钱锺书的心结。钱锺书写《谈艺录》与《管锥编》用的是纯净典雅的文言文，只论述中国古代文学，丝毫不涉及现代的文艺与时事，实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终结性的挽歌。
知音难觅。但真正好的文字一定会有知音。只不过有时它的知音是跨越时空的。
（26）
李贺的《高轩过》是模仿韩愈诗。之后，他的诗歌风格似乎就神奇地发生改变，迅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所以，这次洛阳问路对于李贺意义非同寻常。当李贺踏上了算命先生为他指引的那条奔赴黄泉之路时，也打开了他内心中的那个独特而奇异的梦境的世界走了进去，随后迅速爆发出璀璨的光华，然后就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而韩愈是中唐的文学领袖，他对中唐的诗歌古文影响巨大。对李贺的一生，也有深刻影响。他和李贺有着某种奇妙的关联。
（27）
宋代沈括说：
“韩退之诗押韵之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
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韩愈的诗就是口水而已。看着挺花哨，但那不是诗啊。
总的来说，清代以前的诗歌评论对于韩愈的诗歌大都先褒后贬，对其强大的笔力、雄奇的想象不得不佩服，但对他的诗歌是持否定态度的。后世肯定的是他的古文。到清代终于有人开始把韩愈置于中国古代最伟大的三个诗人之中了。韩愈诗歌的现代性的问题直到近些年才有学者较为深入地评论。比如，韩愈写的一些诗非常像现代西方探索性的诗人，他不考虑读者的阅读感受。也就是说，韩愈写的一些诗非常的读起来没有意思，他选择一些非常古奥鲜用的字词，让人难以卒读，他写诗有时候是制造阅读障碍，只有去研究他的写作才能体会出其中的味道。而且，他在当年就把打嗝、放屁、暴泻，就是急性肠炎拉肚子都稀里哗啦地写进诗里，不能被接受也就可想而知了。
（28）
韩愈典型的个人风格气势雄浑激荡，用字古奥，坚硬峭僻，造词出新，意象奇怪险凶。他创造出一个雷电激荡、鬼怪出没的奇异世界，那里阴森、幽险，雷鸣电闪，汹涌澎湃。或许正是韩愈的这样的气质唤醒了李贺内心沉睡的另一个奇幻的世界。
到元和五年，（810年），李贺在长安宫中写下《上云乐》时，我们就已经可以认为李贺的独特的个人风格开始形成了。这首诗使用乐府古题。李贺在诗里描写唐代准备一场盛大舞会时后宫的热烈场面。一开始他便飞文舞墨，把那场面描写得流光溢彩，香飘云动，使人读来恍若天宫仙境。但最后结束时却一下子变回现实，语言由七言的韵律一下子变成三七的句式，“断烟素，缝舞衣，八月一日为君舞”，文字则换成一种没有表情的平淡文字，仿佛是宫中的日常记录，然后诗就结束了。前后两部分无论是从内容，还是文字的节律、色彩、叙述的情绪都反差巨大。古代诗评人，恐怕很难接受这种不知所云的突兀的创作。所以，曾有解家评曰：“此题目本有颂无讽。”
上云乐  
飞香走红满天春，花龙盘盘上紫云。
三千宫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闻。
天江碎碎银沙路，嬴女机中断烟素。
断烟素，缝舞衣，八月一日君前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