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我到医院的时候还不到早上八点。
缇娜下楼接我来到盖瑞的病房。盖瑞昨天晚上病情稳定，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值班医生凌晨4点查房的时候告诉艾米和缇娜从今天开始就可以不用陪在盖瑞身边，之后也只要再观察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艾米师母这才放下心来，倒在床上终于睡着了。
缇娜一夜没睡，这时一脸的倦意。我劝缇娜回家休息，缇娜坚持要等艾米醒来后先陪艾米回家。不过等了一会儿盖瑞到比艾米先醒了过来。看到我也在病床前，盖瑞眨眨眼，略微有些费力地说到，“明矾，我本来想过几年退休后和艾米住到因特拉肯去，现在看来天意是想让我更早点退休呢。对了，你和缇娜都说说看，因特拉肯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当然是。 师母早说过了，天下三分湖光色，两分锁在湖间镇。不过您离退休还有些早。联合国才把青年定义的上限推到65，您现在刚脱离青年没几年。“ 我说。
“不早，不早，现在退了休我可以在湖光镇当画家，把湖光镇画成中国山水画。 再晚点儿退，当画家的梦就只能永远是梦啦。”
“那也要等病毒成为过去式。” 缇娜接到。
“嗯，说起病毒，HAF-L文章的初稿写完了吗？” 盖瑞问我和缇娜。
“快写完了，再让小风补两张图就大功告成，等您出院后我把初稿拿给您看。”
“不用等，今天就拿给我吧，不能下床，正好读文章。”
“这个，我要请示艾米师母才成！”
“我早就说过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是全世界最成功的！” 盖瑞说完这句话又冲我和缇娜眨眨眼。
看到盖瑞的心态如此轻松，我的担忧也少了很多。想起我给王田发的邮件，就把我可能联系上了王田的事告诉了盖瑞。
“哦，那可是意外之喜。” 盖瑞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发展。
在病床前我和缇娜继续陪着盖瑞说了会儿话后，盖瑞又睡了过去。再过了会儿艾米醒了过来，气色比前一天晚上好了许多。看到盖瑞安详地睡着，脸上还挂着笑意，艾米终于答应了缇娜先送她回家的建议。送走了艾米和缇娜，我回到盖瑞病房的套间。打开手提电脑，我打算把文章的初稿再修改一下。老盖瑞的脾气我深深知道，过一会儿醒来他一定会要初稿来看的。
不过邮箱里王田的回信，推迟了我修改文章的计划。
亲爱的明矾，
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在这个邮箱里见到你！
更高兴的是知道你把HAF-L组装成功了！你们组装HAF-L花了多久？你在哪个实验室工作？你说你们对付艾滋病毒又找到了两个新靶点，这太棒了！你知道我一直对HAF-L能不能消灭艾滋病毒有点儿担心呢。
是的，我这些邮箱名字里面的数字都是两两在一起的孪生质数。所以你现在终于是“过了五关，做了六题”啦！
如你所愿，我们择日面谈！只是不知道你在什么时区。我身在中国，刚才你这封邮件寄到的时候是我的晚上八点半。三天之后，八月十六号周三晚上我这里十点钟的时候，我们用微信的“云端咖啡馆”面谈如何？ 我的咖啡馆名字叫 ”独自痴：王田“。
此致，
王田。
读完这封邮件，我居然异常平静。这几个月以来，虽然知道不可能，我却一直盼望着能见王田一面。现在终于可以“见面”了，我以为自己会万分激动，欣喜若狂。但出乎意料，我觉得自己冷静得连嘴角都没有牵动一下。也许这应该归功于年轻时李昌镐的围棋谱打的太多了的缘故。
坐在桌前，我给王田回了一封长长的邮件。
亲爱的王田，
周三晚上十点是个好时间，它是我这里周三的早上七点。对了，我在圣地亚哥的斯克利普斯研究所工作，我们实验室是研究病毒的。实验室的PI是盖瑞（此处略去567字）。。。提到对付艾滋病毒，那两只新的“哮天犬”是我实验室的同事安德鲁找到的。说来您肯定也会欣慰，HAF-L对付艾滋病毒和对付新冠病毒一样有效 。前些天我们实验室才开了个小联欢会就是庆祝艾滋病将要称为历史了（此处略去321字）。。。
我的老板和同事们，当然还有我，都非常佩服您的工作，不过他们也和我一样，都想不懂您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个寻宝的插曲，为什么您不自己公布你的研究，而是把改变历史的荣誉和责任推到我身上。
我周三会准时到您的咖啡馆赴约！
祝好，
发完邮件，我找出文章的初稿，逐字逐句的改了起来。等改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伸了伸懒腰，来到隔壁的病房。老盖瑞已经醒了多时，看到我进来后问到，“文章改好了，明矾?”
“嗯，刚改好，我一会儿给您打印出来读。” 
“好的，明矾。 你刚才说你有可能找到王田，是吗？”
“对，不是可能，是已经找到了。王田才回了个邮件，我和他三天后要在线上面谈一次。”
“哦，那可是大好事！ 明矾，我给你讲一件学术界的趣事。“
”好啊，什么趣事，不会和王田相关吧。" 我坐到盖瑞的病床前。
“和王田没有关系，这是物理学界的一桩趣事！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宇宙学的研究中，有一篇被称作αβγ的文章，它的作者是Alpher–Bethe–Gamow。当时Ralph Alpher是George Gamow的博士生。这篇文章实际是由Alpher和Gamow完成的。他们认为大爆炸理论能正确解释早期宇宙中氢和氦的丰度。文章完成后，Gamow决定在作者中加入著名物理学家Hans Bethe的名字，以使得作者列表成为αβγ。这篇文章在1948年4月1日愚人节于《物理评论》发表，并成为一段佳话。。。“
”很有意思，好潇洒的人生。不过您是想说我们应该在文章作者里加入王田的名字？“
”明矾，你总是一点就透。是的，我觉得既然找到了王田，就应该把他作为通讯作者。“
”嗯，或者是并列通讯作者？ 不过，我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他多半不是在研究所或者大学，我们怎么标他的通讯地址呢？”
“所以三天后，你要问出他的地址。知道了地址，我们总可以MAKE UP一个研究机构。虽然现在不是四月一号，但我想世人会支持我们的MAKE-UP，你说是不是，MAJOR！” 盖瑞眨眨眼。
“好的，就按您说的办！” 我答应着。
两天后的下午盖瑞出院了，这两天盖瑞的身体恢复比我们预想的好很多。虽然只能坐在轮椅上，但盖瑞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
“与病毒斗，其乐无穷！与病魔斗，其乐亦无穷！还有，投稿万事俱备，只差王田地址。明矾你明早一定要问出王田在哪里哦。” 出院时盖瑞不忘反复叮嘱我。 
小风的最后两张图这时候也已经准备就绪，投稿确实是万事俱备了！
周三早上我起床后先冲了一杯热咖啡，然后来到书房。王田说的“云端咖啡馆”是微信的一个新功能，实际上它就是一个多人的视频聊天界面。不过它不需要参加者是微信好友，只要知道咖啡馆的名字，就可以进入咖啡馆。另外它有一个有趣的功能，就是可以让用户实时体验坐到任何一位其他用户座位里时的感觉。当然因为这个功能，每次打开“云端咖啡馆”这个应用的时候，使用者都要拿着手机前后左右，四方上下的照上一圈。至于起名为“云端咖啡馆”， 我喝了一口咖啡后，心想这一定是因为设计者和我目前的状态类似，亟待喝杯咖啡提提神。
快到七点钟的时候，我的微信提醒灯亮了起来：”您排队等待的 《独自痴：王田 》咖啡馆已经开张，店老板  请您来馆中小憩。“
“呵呵，原来王田的微信名是，好有趣的名字！” 
我吸了一口长气，再呼了出去，郑重的在屏幕上点下了”进入“ 的按钮。
视频里是一个中年人，面容清癯，两鬓微霜。他双眼看上去炯炯有神，只是眉宇间略带些憔悴。和年轻时的照片比起来，眼前的王田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沉稳。和我一样，王田也坐在一条书桌后面。他的背后是一幅画像，上面是面壁的达摩。他身前书桌上放着一叠纸稿和一个茶杯，茶杯中的热气正缭绕着，盘旋着飘起来，影影绰绰的像是一条龙。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这屋子像极了四叶的那间茶室，满室禅意。
“你好，明矾。很高兴见到你。我读了你的上一封邮件，你们短短的三个月就制备出了HAF-L，做的真不错！ 讲一讲你的这几次旅行，你的老师盖瑞，师母艾米，女友缇娜和同事安德鲁吧，我很想听听呢！” 王田的声音听上去很柔和斯文，不疾不徐，像是一个老朋友在和你说话。
终于见到了王田，我心里一阵释然。说来也奇怪，听王田这么一问，我内心涌起了一阵强烈的冲动，想把这几次旅行的见闻和实验室里的人和事都一股脑说给他听。于是喝了一口咖啡后，我慢慢地讲起来。 
（二十四） 
“。。。我去IUPUI之前一直以为您留在互联网上的题目就是个恶作剧。。。“
”。。。在IUPUI的图书馆，您的EMAIL地址我差一点就没有看到。。。“
”。。。去日本之前，多亏了您的邮件，才让我知道缇娜对我是多么重要。。。“
”。。。哦，札幌并没有清华大学，是北海道大学有个清华亭，不过札幌最让我留恋的地方不是您提到的清华亭，而是狸小路，我喜欢那里的刺身和清酒。。。“
“。。。从日本回到圣地亚哥后，我们实验室就开始了组合HAF-L的尝试。有了您的实验笔记，重复出对付新冠的HAF-L没有花太多时间。。。”
”。。。七月四日，美国国庆节的时候，我和缇娜一起去的瑞士。我的老板盖瑞是瑞士人，和您一样，他也特别喜欢因特拉肯。。。”
“。。。喜欢因特拉肯的还有艾米师母。对了，艾米师母对您的诗经翻译赞不绝口。 艾米师母的古文造诣很高，她可是中国人哦。她最推崇胡适，嗯，还喜欢吴健雄。。。”
“咦，等一下。” 王田打断了我的叙述。“你说你艾米师母喜欢吴健雄还推崇胡适？我记得你上一封邮件里好像提到你艾米师母是姓袁，对吗？ ”
“是的，袁绍的袁。” 我回答。
“也是袁世凯的袁。你知道吴健雄先生的夫婿是谁吗？就是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之子袁家骝。你的师母可能来头不小。“
王田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了前些天我问起胡适先生和吴健雄先生感情一事时艾米的态度。当时艾米是很肯定却又带着一丝敬慕的语气谈论胡适和吴健雄先生的。难道艾米是吴先生的孙女？
“您这么一说，我觉得艾米真有可能是吴先生的后人呢，只是艾米师母从没透露分毫。”
“良贾深藏若虚，正是人生大道之一”。王田点点头。 “明矾，你接着说。”
于是我继续讲起我和缇娜在瑞士的旅行。讲到缇娜从胡桃夹子的唱碟里得到让HAF-L标记自己的灵感；讲到安德鲁如何发现了新的识别艾滋病毒的火眼金睛；讲到实验室里的小英和小风日以继夜的工作；讲到几天前盖瑞的意外车祸；讲到这的时候，我心下一动，终于忍不住向王田问到，
“ 您制备出HAF-L的时候是在哪个实验室工作？您所有的工作都要亲力而为，没有学生帮您吗？您的研究经费从哪里来？ 还有最重要的，您为什么不把研究结果公布于众，而是把这个改变历史的机会推给我呢？要是您设计的这个寻宝计划找不到执行人，或是找到的执行人不靠谱，病毒消灭不了竟以至于人类走向灭亡，怎么办? “
王田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问了这么一长串问题。一时之间，怔在那里。
云端咖啡馆里突然安静下来。这让我听到了背景里若有若无的童声念诵。这声音当然不是我的书房里传出来的，应该是王田书房里的背景。什么声音呢？ 我好奇心起，于是点了屏幕上“对方视角”的按钮。
这时王田的声音响起，只听他缓缓说道，
“ 所幸我找到的是你，明矾。征服病毒的办法你重复了出来，结果你也会公之于众，所以病毒终究是会被消灭的，而你设想的最糟糕的情况也不会出现。这本来也是让我经常放心不下的地方，现在这个担忧也可以算是消弭无形了。唉，终究是放不下，舍不得啊！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我的修行还是不到家！“
王田最后这两句话却是《倚天屠龙记》里小昭唱的曲子，看来王田果真是金庸武侠迷！我一边暗自吐着槽，心下却开始隐隐的揣摩到王田的心境了。
突然之间我鬼使神差般地问道：“这些都是因为王和，您的孪生兄长，对吗？”
王田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震。
“王和，你怎么知道王和的？” 王田的语气里夹着些许的颤抖和惊奇。
“是四叶告诉我的。”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四叶,四叶又是谁?" 王田脸上有一丝迷茫。
”四叶是我的同学，不过她另一个身份是王和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啊，您不知道么？“ 我也疑惑了。 
“四叶，哦，是了。她改名字了，她那时候是叫七月的。” 王田喃喃到。
顿了几秒钟，王田提高声音，
”明矾，我的寻宝图找到你，看来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的动机和所作所为，说起来是很长的一个故事。此情此景，要是在一个酒馆而不是咖啡馆，要是我们是真人面对面而不是网上的视频通话，我一定会和你说个清楚。现在么，故事具体的来龙去脉，却也不足与外人道了。不过你猜对了一半，王和正是原因之一，另一半原因“ ，王田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因为一位叫做凯撒琳的女士，她是我在天普大学时的partner。因为新冠，她在2024年去世了。“
又停了两秒钟，王田接着说：
”明矾，我前两天读了你的邮件，今天又见到了你，心里不期然的有种亲近之感，这应该就是所谓机缘了。我希望你自今日之后能把HAF-L发扬光大，造福苍生，也不枉我们今天相见一场。好了，时间不早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要是我特别想知道您的故事，又能出现在您面前并和您一起去喝顿酒呢？” 我问。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过了24小时之后，我们的心境都会变了。” 王田淡淡一笑。
“我可以问一下您背景里放的音乐是什么吗？” 
“童声版的心经。”
“这和您待的地方，龙泉寺，真的很搭。不过不用24小时，您给我20小时的时间，我就可以和您找一间酒馆，一醉方休。“
王田脸上掠过一丝惊诧的神色，旋即了然。
"你坐到我的座位上了？"
“是的，我还看到您书桌的手稿上写着《龙泉寺历史小考 -- 王田》。实在要感谢微信，感谢高科技！”
“好，那我就在龙泉寺门口等你到明天晚上7点！ 再见，明矾！” 说完，王田离开了咖啡馆。
“缇娜，我要在20小时之内赶到北京的龙泉寺。你要再当一回去LAX的司机了。” 离开云端咖啡馆，我一边喊着，一边冲回卧室。 缇娜这时正站在衣柜旁。
“好的，大熊。我都听到了。唉，可惜我没有去中国的签证，不然的话我就陪你一起去了！喏，我已经把衣服给你找好啦，5分钟后我们出发。四小时15分钟后有一班LAX到PEK的直飞。咱们在路上订票都来的及！不过20个小时能不能赶到龙泉寺，就算是后新冠时期，还是要看北京的的哥了。”  缇娜虽然只去北京开过几次会，但却对北京的交通了如指掌。
 
从SD到LAX的路上，我顺利地订了飞机票，还有空上网查了一下龙泉寺的历史。龙泉寺是北京北郊海淀区的一座寺庙，建于辽代。现在因为众多高学历博士和尚的加入，被称为全中国的学霸寺庙。想到王田斑驳的两鬓，看来王田只是居士，并没削发为僧。
来到LAX机场前，我在车上发了两个简短邮件。第一封发给盖瑞。
亲爱的盖瑞，
王田的通讯地址已经得到： Advanced Research Institute, Temple University in LongQuan,  Beijing, 100194， P.R. China    
我现在正在去拜见他的路上。
明矾，
第二封写给四叶。
亲爱的七月/四叶，
大功告成！ 王田在北京龙泉寺。我现在正在去拜见王田的路上。
明矾，
飞机准时从LAX机场呼啸而起，更是早点1个小时到达了北京机场。坐美联航的飞机二十多年了，这是我最喜欢美联航的一天。当飞机在北京机场的候机楼停稳，离开我向王田许的20个小时的时限还有3个半钟头。
“入关一定要快，要赶在其他乘客之前。” 我一边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边在心下想着。
于是从飞机上一下来，我就一路小跑，超过了全航班所有人，第一个冲向了入关的通道。不过这被证明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举动。因为一个可爱的边防女战士看到我呼哧带喘的赶来，就礼貌的把我让到了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并请我稍等片刻。结果等到我呼吸平缓如初，估计全航班的人都出了关，一个慈祥的中年男子才进到小屋子里。 
“您是回国探亲，还是开会啊？” 他很随便的开口问。
“嗯，都不是。 我是来看一个朋友。“ 我有点儿犹豫。
”是多好的朋友，要这么着急去见？您的飞机提前到达，您也没给朋友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中年人锲而不舍的追问。
”没有打，因为我没有他的号码。“我苦笑了一下，心里想， 欲速则不达，真TNND至理名言！”
“这就有意思了，请您能打开手提行李我们检查一下！“ 中年人彬彬有礼，但我却知道没有三五十分钟我是出不去海关了。。。




贴主:陈墨于2020_10_31 18:21:35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