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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垂泪的往事:中国乒坛三杰之死

送交者: 布南温[♂☆★★声望品衔12★★☆♂] 于 2023-12-03 18:57 已读 1529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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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垂泪的往事:中国乒坛三杰之死
老知青家园 2023-12-04 04:06





傅其芳之死

1968年4月16日,从国家体委训练局大楼里,抬下了一具尸体。这尸体魁梧壮实,但已经是遍体鳞伤。从面部表情看,生前的痛苦全然解脱了,也不像以往上吊的人那样吐着舌头,好像他是非常平静而又深思熟虑地去迎接死亡的。




他躺下了,不失是一位汉子;他站起来,更不失是一位英雄。



他就是傅其芳——我国登上世界乒坛最高峰的重要设计师,男子团体、男子单打“三连冠”的总教练。在乒乓球坛,他是一位运筹帷幄、用兵如神的大师,有几个中国队的强敌绞尽脑汁地想把他斗败,但都被他屡屡捉弄,他们后来都感叹没有傅其芳这样一位帅才。但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却容不下他,把他推向了绝路……




暴力,不能保证诋毁的成功。他那曲折的人生轨迹,已经为他做出了回答。


岂有这样的“特务”?


人的痛苦莫过于用自己的手来结束生命。4月15日晚,傅其芳在牛棚里做着生与死的最后抉择。




“傅其芳,交代出你们这个潜伏的特务组织!”刚才他还听到这声色俱厉的审问。




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他一直在回忆着他在香港的所有经历,但他既没有与任何特务组织挂钩,也不认识任何一个特务。自己为什么从香港回大陆,他心里最清楚。




傅其芳1923年生于宁波,自幼丧父,后随家庭迁居上海,饱尝了人间的辛酸。在上海的钱庄里,他当上了小伙计,也对打球着了迷。他个子高大,身手矫健,正手扣球与反手推挡都疾如流星。不管生活多拮据,也不管失业的危机时时袭来,他只要站在墨绿色的球台旁,便荡尽了所有烦恼。




家里对他饿着肚皮打球都不大赞成,直到他第一次喜笑颜开地拿着挣来的钱交给母亲时,家人才知道他打球的厉害。以后他就靠着这块几两重的球拍,维持着全家的生活。这在40年代的上海滩是多么不容易!




1949年,傅其芳去了香港,因为香港的乒乓球水平高于内地,球员收入也相对高一些,更吸引他的是常有机会与外国名手比赛。出于对乒乓球的爱好,也为了不致在球坛沉沦丢掉饭碗,他练得很苦,球技也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他代表香港去参加第19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




那时欧洲人看不起中国人,英国人尤其看不起他们殖民地内的中国人,但傅其芳却用他的快速推挡和凶猛扣杀,打得获得过世界冠军的英国队的保格曼和李其无以喘息,赛前还对他藐视几分的英国名将最后无精打采地败下阵来。




他成了香港人心目中崇拜的球星,他击球的英姿在各家报纸上登载,他受到了同胞们祝捷式的欢迎。但他的激动却莫过于一位华侨女教师对他一句力重千钧的话语:“你如果能代表祖国就好了!”是啊,那时他的脑海中一直在翻滚着一连串的问号:是代表几百万人的香港好还是代表几亿人的中国好?若要攀登世界水平,在香港可能性大还是在大陆可能性大?




1953年,傅其芳毅然回到大陆。他忘不了通过罗湖桥时那兴奋愉悦的感情,忘不了他穿上印有“中国”两字运动衣时胸前沉甸甸的感觉,还有他第一次亮相,祖国人民对他的到来所发出的长时间掌声。从那时起,他就把他的心献给这片土地了。自己哪有过当特务的半点心思呢?




这一夜他仍然无法入睡。惨淡的月光照进凌乱不堪的牛棚,照在供他交代用的一叠厚厚的白纸上。还想提起笔再写点检查,以得到造反派的谅解,他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期望,但最终带来的是更多的祸。检查写得越长,专案组就盘问得越仔细,来龙去脉交代得越清楚,追查的头绪就越多。




哎,这永远赎不完的罪!他猛然想起自己头上不仅仅有“特务”这顶帽子,还外加“资产阶级分子”和“贺龙修正主义集团红人”两顶帽子,历史的、现行的、政治的、生活的,样样俱全,这么多帽子,何时才能脱干净呢?




如果傅其芳平平淡淡,既无棱角也无光辉,他绝对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归根到底,他犯的还是“冠军罪”!



亘古未有的“冠军罪”


傅其芳1950年代中期担任中国乒乓球队教练,中国尚与冠军无缘。要想跨出这一步是多么艰难!世界上各种打法争奇斗艳,各种流派雄踞一方,学欧洲的固守还是学日本的猛攻?学荻村的全面还是学别尔切克的稳健?傅其芳这位既有眼光又有魄力的教练指出:“要走中国人自己的路,那就是‘快攻’。”这提法在今天也许是司空见惯,但在人们没有认识它的时候便能预见,这正是一个优秀教练员最重要的素质。



为了完成他的设想,他艰难地、一步步地探索着。他既重视优秀运动员,也把眼睛盯在那些不知名的后生身上。1953年,他听说北京少年宫有个中学生庄则栋,便特意去看他的比赛。一些行家说,这个小孩打球不正规,劈里叭拉乱打一气,世界上也没有他这样的两面攻。但傅其芳一眼就认准了他,非要把他选进国家队。




他找到庄则栋的教练庄正芳,庄正芳告诉他:“小庄的父亲是医生,人家有志于让儿子上清华、北大,不想打球。”傅其芳却说:“你磨也要把他磨下来。”过了些日子,庄正芳告诉傅其芳:“磨了多少次才磨下来,但小庄正上高二,家长要求上完高中再去。”傅其芳斩钉截铁地说:“高中也不能上完,要让他马上来。”事实证明,他的努力实在值得。




傅其芳胆大心细,在与外国人斗智斗勇时,他绝不让分寸。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前,他得知强敌日本队发明了弧圈球,他们横扫欧洲,使各队谈“弧”色变。但弧圈球谁也没有见过,傅其芳绞尽了脑汁,通过在香港的老朋友打听一些情况(这在“文革”中自然也列人“特务”行径),又派庄家富去观察,带回了情报。接着他让几个选手苦练弧圈球,使主力队员适应各种怪异刁钻的打法。但是傅其芳不露声色,任凭日本队去渲染鼓噪。




1961年4月9日中日两队决战,由弧圈能手星野对小将庄则栋首先亮相时,日本人才发现中国人根本不怕弧圈球。中国选手速度之快常常使他们疲于奔命,顾此失彼。这场团体赛仍然打得很艰苦,日本队凭借他们丰富的经验抵消了速度的不足,他们死死地咬住中国队,整个比赛大厅紧张到仿佛划一根火柴就会燃烧似的,连一些身经百战的中央首长都退居休息室,让秘书给他们来回通报比分。




傅其芳临危不乱、泰然自若,他沉着冷静地给队员们布置战术。当中国以5:3获胜时,整个中国为之沸腾了。当时正值困难年代,人们不仅为夺得冠军而振奋,更重要的是从中国乒乓球队身上汲取了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





傅其芳更感到责任重大。日本队决心在第27届比赛中洗去耻辱,他们耗费了数百万日元拍下中国队的技术动作,并频繁地与中国队交往。傅其芳虚虚实实,让秘密武器张燮林只露一面,把木村、三木弄得不知所措后,马上见好就收,造成对方心理上的压力。




1963年春,中日两队又在布拉格相遇,日本教练神机妙算,预料到中国队庄则栋将打第一主力,而荻村又比较惧怕这头小老虎,所以排阵时让荻村避开庄则栋,先碰张燮林,以扬长避短。但傅其芳更敢下赌注,他把实力最强的庄则栋排到第三号主力,让张燮林充任头号主力,这一下日本队慌了手脚,他们在谋略上已经完全失算,结果以1:5的更大的劣势败下阵来。




只有出奇方能制胜,傅其芳是熟谙此道的。当中国人刚刚走向世界体坛,经验缺乏,信心不足,甚至有些外国不友好人士常常从中作梗时,我们多么需要这种能够开创局面、有魄力、有见解的优秀教练啊!




1960年代中期,还没有一个教练取得傅其芳这样的成果、正因为如此,他才受迫害最早、结局最惨,这亘古未有的“冠军罪”啊!




从4月15日晚到16日清晨,傅其芳不知醒了多少次,精神上的痛苦会把他催醒,身上皮开肉绽的伤痕更不止一次地使他疼醒。他昏昏沉沉,幻觉中有彪形大汉在围着他痛打,他惊恐地捂着头,卷曲起身躯;他也偶然做着美梦,自己在颁奖台上扬眉吐气,但一看最终的下场,也只能是一声长叹。




他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招恨”。乒乓班斗完了体委斗,体委斗完了各运动队斗,批斗时挨打,审讯时棍棒如密密的雨点,莫非自己真是十恶不赦?




他脾气不好,给傅其芳当过队员的人都知道,他非常严厉,急了说话都带刺儿,显得有些刻薄和飞扬跋扈,但这只是缺点不是罪过啊!况且,哪一个能培养出杰出人才的指挥没有个性呢?从暴躁得像狮子般的魔鬼大松博文,到统帅千军万马的彭德怀,有几个是温吞水式的性格呢?




他不拘小节,酒瘾上来能喝10瓶啤酒,常常弄得酩酊大醉。有一次和一个同辈人打赌,他喝一大碗,那人喝一小碗,看谁最终获胜,但要允许上厕所。两个人到后来都飘飘然了,胜利者却是傅其芳。这的确有失一位名教练的风度,但事后他总是悔愧地看待这类事。





他在旧上海、香港多少沾染了一点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气,有时弄得囊中如洗,不得不张口借钱。他工资不到200元,要负担两个家。而中国由于多年的历史沉淀,对结过两次婚的人过于敏感,到了“文革”中更可以有不负责任的胡编渲染,他又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这种种污水向他泼来,他难以承受。




过去他觉得组织上信任他,贺老总理解他,当他迟迟不能入党时,贺老总说:“为什么不发展傅其芳?你们不当介绍人,我和荣高棠当。”多么体贴人的老总啊!可现在还有什么盼头?不仅无处向老总伸冤,老总自己都不知被关在何方?




回大陆十几年,他始终发自内心地紧紧跟随时代步伐,他茫然过,他痛苦过,他却不曾怀疑过,就在1959年,他以教练身份去参加在西德举行的世乒赛,但有关方面突然要求严格控制出国人员,傅其芳作为教练竟被留下,他难过了许久,他依然留在北京训练年轻运动员。后来,他终于被信任了,他珍惜自己多年努力得到的“信任”,并惟恐失掉它。如今岂止是没了“信任”,简直成了恶贯满盈的敌人。哪一个正常人能经受这种精神折磨啊?




一夜快过去了,晨曦一点点地增加着这间屋子的光亮,窗外响起了雄壮的乐曲,天天讲的阶级斗争又要开始了。他为了不再挨斗、挨打、受辱,只有一死!他想起了远方不足10岁的儿子,还有即将守寡的妻子,心中涌起无限的惆怅。




傅其芳听到屋外已没有动静,原来看守他的专政队员去出操了。要死就不能错过机会,他迅捷地跑进旁边的小屋内,用插销将门插上,在窗户上系好绳子,把自己的脖子套了进去。




当人们找到傅其芳时,他已经直挺挺地挂在窗上……


姜永宁之死

1968年春,在北京先农坛体育大院里,一个身材不高穿着整齐的中年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大字报。一个比他稍稍年一长的人用浓重的广东话低声地说:“听说国家体委造反派已经把傅其芳专政了,将来咱们也麻烦。”



“不会的,我们早就说清楚了。”




那个看大字报的中年人,是1950年代初中国乒坛的继往开来者姜永宁;另一个也是名将,叫王锡添。这两位宿将早在香港就名声大震,姜永宁直拍削球,足智多谋,号称“狐狸精”;王锡添横拍削球,骁勇善战,人称“小霸王”。不知哪位造反派得知了王锡添的雅号,告发他在香港是个大恶霸,否则何以叫“小霸王”?王锡添已经受了审查,又闻傅其芳进了“牛棚”,他预感到他们这批香港归来的人都不会被放过,便来告诉这位挚友,让他有所准备,但姜永宁历来相信党的政策,他反倒安慰起老朋友来。




在那个年代,虽然天天在念“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但没有一个角落不在践踏法制和人的尊严。没过两天,一张爆炸性的大字报出现在先农坛,醒目的标题是“揪出日本大汉奸姜永宁”。“文革”中凡揪则“大”,“大特务”“大右派”“大汉奸”,轮到姜永宁自然也是“大”。




一向喜欢看大字报的姜永宁看见这几个扎眼的大字,一下子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他始终把回到大陆作为最值得庆幸的选择,把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一大作为最令他留恋的日子,他怎么会被视为大汉奸呢?他委屈得直想流泪,但又能找谁诉说呢?那令他辛酸的往事又在他眼前翻滚:




姜永宁的童年充满着屈辱,他父亲遗弃了他的生母,他跟着改嫁的母亲来到继父家,当木工的继父收入微薄,怎么可能养活他和哥哥呢?两兄弟很要强,他们常常背土筐子,到乱糟糟的码头,用手扒开垃圾,拣出一粒粒煤渣。拣完一筐筐煤后,小小的身体也像刚从煤堆里拉出来。稍大一点,他又开始给资本家倒尿壶,给日本人擦皮鞋,这大概就是汉奸的由来吧?他实在想不起和日本人有什么来往了。





读了大字报的标题,姜永宁的额头已经冒开了冷汗。他胆子小得出奇,向来都是息事宁人、与世无争,他到任何地方也没有对立面,与他共事的人都知道他是罕见的大好人,但大字报为什么也不放过他呢?“姜永宁40年代就是日本大汉奸,解放后他迫不及待地回来,这一切值得革命群众深思……”




那龙飞凤舞的黑字像蹿出纸面的毒蛇,狠狠地吞噬着他的心。




他回大陆是为了破坏吗?那还是1952年,他荣获了香港单打冠军:这个冠军真是来之不易,他先在乒乓球房为别人拣球,后来又充当陪练,那真是一步一个脚印熬出来的。同年,中华体总广东分会邀请他代表广东参加第一次全国乒乓球赛,他取得了新中国第一个冠军。




有人给他带话,贺老总希望他留下来,代表中国队比赛,他在香港的一切待遇都可以保留。姜永宁当时已是《星岛日报》的职员,在球坛的显赫名声使他有了一份稳定的职业,但他对比了香港和大陆,他觉得强大的祖国才是久留之地。至于待遇,他听说别的教练工资不高,便执意要把从香港保留下的工资降下来,只是体委领导再三做工作,他才收下每月135元的工资。




那是1955年,中国参加了在东京举行的23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中国队遇到的净是美国、南韩、南越这样的队,这不仅仅是比球技的高低,更溶人了冷战时代志气的较量。在与南韩队对垒时,他们向国内转播现场实况,一口一个“打败共匪”。姜永宁毫不退缩,用惊人的毅力一板板地与对方周旋,为得到宝贵的一分,常常要打几十个回合,他的腿抽筋了,浑身湿透了,还是咬紧牙关与对方磨。三场重要比赛,他都是独拿3分,他用无比的艰辛维护了祖国的声誉,为中国队首次跻身一级前六名立下了头等大功。有哪一个对祖国不怀好意的人会如此珍惜国家的荣誉?




姜永宁当晚回到家中,把大字报的事告诉了妻子孙梅英,这位打球向来泼辣凶狠的乒坛女将比丈夫豁达得多,她说:“让他们写去,现在的大字报有几张是真的?”


但姜永宁心里盛不下事,他敏感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整人的人对他已经透露出了凶残的光,一些熟人生怕与他说话受嫌疑,他教过的小队员也总是充满疑惑地看待他。这日子多难啊,遭受歧视真是最大的痛苦了。不久,他又听说了傅其芳自杀的消息,他的处境无法对这事做任何评价,但他无意中在几位队员面前说:“傅其芳自杀的时候把绳子勒在耳朵后,那样死不伸舌头,样子也不难看。”莫非这时候他已经考虑着走傅其芳的路?




姜永宁为人善良,凄苦的童年造成他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性格。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去揭发任何人,他只是反复寻思是不是说过错话,平日的书信中有没有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地方。他觉得应该认真清理一下。




他对孙梅英说:“我准备把往来的书信都烧掉。”性格倔强的孙梅英说:“有什么好烧的,不要理他们那一套。”




但姜永宁仍旧拉开一个个抽屉,翻箱倒柜地整理带有文字的东西。孙梅英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优柔寡断的样子,既觉他诚实得可爱,更觉得他紧张得可怜。丈夫就是这个样子,几年前他们在国家队分别带一个队员,本来孙梅英的学生很怕姜永宁的学生,但孙梅英深知丈夫处理事不果断,便抓住他的弱点布置战术,结果自己的徒弟反倒大胜丈夫的徒弟。




如今,他又在嘀咕,在他眼里没有一封信符合毛泽东思想。这绝不是伪装积极,他从心灵深处钦佩党、信服党,平常都按照党章来对照和行动,在家里也不说一句不利于党的话。有一次,收音机正唱山西梆子,孙梅英说:“咱们也听不懂,关掉它。”姜永宁说:“没唱完怎么能关掉,人家唱的是毛主席语录。”



还有一次,孙梅英管了一个品质不好的队员,她回家唠叨:“教这样的队员非让我少活几年不可!”姜永宁坐下来,很有耐心地开导孙梅英说:“别生气,毛主席他老人家在老三篇中这样教导我们,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为着人民的利益的……”




思想上如此追求进步,胆子又这样小,如今又遇上这么大的事,真成了惊弓之鸟。他一张张地烧,弄得屋内烟熏火燎。孙梅英开门疏通一下空气,哪料隔墙有眼,被邻居汇报上去,又添了一条“销赃灭迹”的罪状,更大的迫害向他步步紧逼!




5月10日晨,姜永宁离开家,他又忧心忡忡地叮嘱妻子:“四旧的东西再清理一遍扔掉。”为了不让丈夫挂念,孙梅英决心把照片等东西全烧掉。整理到下午,她的队员、女乒国手仇宝琴来看她,关切地说:“我来帮你整理。”一会儿,曾获世界冠军的林慧卿也来了,爽直地说:“你给我,明天早上我扔到锅炉里去。”孙梅英想,现在什么事都“有风就是雨”,如果万一让人看见,又成了转移黑材料,还是自己处理吧。为这件事,孙梅英后悔了多少年。




下午5点,北京市体委专案组七八个人闯进了姜永宁家,先是大念“什么人站在反革命立场就是反革命派”的语录,接着向孙梅英宣布姜永宁已被专政。孙梅英想起中央曾发过不让抄家的“六·六通令”,便说:“‘中央六·六通令不让抄家。”孙梅英太书生气了,那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年代,专案人员向她大喊:“不抄革命群众的家,就是要抄反革命的家!”他们又乱抄一气,并拿走了那一包照片。




专案人员拿到照片欣喜万分,他们从里面寻找着立功的机会,有人发现姜永宁少年时代拍的照片,衣服上有个小小的太阳旗,他们逼迫他承认是“日本狗特务”。姜永宁一再心平气和地解释:“那时卖的衣服常有太阳旗,我和日本人没有任何往来。”几个彪形大汉干脆抄起棍棒,朝姜永宁劈头盖脸乱揍,可怜瘦小的姜永宁被打得在地上爬,又下意识地钻到床底。






这是5月15日的夜晚,姜永宁在拘留室里像一座呆呆的木雕,他都顾不得去擦脸上的血痕。谁见了这位善良老实人的遭遇,也会禁不住流泪。他曾经如此深沉地挚爱着这里的一切。3年前,他从国家队被调到这里担任北京队总教练时,谁都知道这意味着出国、出名的机会少了,但他心情舒畅地接受了。为了带好队,他干脆住在运动队,每天5点半钟起床,6点半钟便来到训练馆,从辅导队员到打扫卫生,从示范动作到给小队员当陪练,他都干得兴趣盎然。




一天的训练下来疲惫不堪,但他常常拉着小队员回到球台旁,说:“我再遛你一遍。”入夜,他又要写训练计划,他知道他不善辞令,一个十几分钟的发言他会写上3个小时,他沉默寡言,显得有些冷峻,但他内心却犹如一团火,观众来信向他询问打球,他有信必复;边防战士希望要好球拍,他买到后工工整整地钉在木箱内寄出,这在造反派看来也是罪状,因为姜永宁是典型的“好人党”。“文革”的“好人党”是指不能处处以阶级斗争为纲,姜永宁的确是个头上不长角、身上不长刺的老实人。




5月16日清晨,王锡添看着他肿胀的脸,小声问他:“他们打你了?”姜永宁摇摇头,他不敢说挨打了。




队员们出操去了,姜永宁把造反派勒令他打扫的厕所擦得干干净净,便独自走到4楼的一个房间里。人们回来发现姜永宁失踪了,便到各个房间去寻找。他的朋友王锡添看见他站在窗口,以为他要跳楼,便含泪隔着门大喊:“姜永宁,你不要想不开,不要做糊涂事。”但姜永宁仍纹丝不动,人们打破玻璃跳了进去,姜永宁吊在窗口,已经断了气。那绳子真像他说的是勒在耳后,舌头没有吐出来,样子一点也不难看……



容国团之死

一个人,当他选择离开人间到另一个冥冥世界去的时候,他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那对亲人的怀恋,对往昔美好岁月的追忆,以及对眼前世界的无奈,各种错综复杂的感情,都会在心中像潮水般的汹涌。



1968年6月20日,从国家体委大楼里走出了一位年轻人,他刚刚参加完批判大会,满脸愁云,双眉紧整,一双大眼似乎心不在焉地扫视前方,这种异样的表情并没有引起人们的留意。因为那时,这绝望、憔悴的面孔,在凡有人群的地方都会见到。




他,拖着像灌了铅的腿,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家里。他留恋地看着这个刚建立三年的温暖的小家。他眷恋贤惠的妻子,疼爱不满两岁的女儿,更牵挂与他相依为命的老父亲。他知道,自己就这样走了,会给家庭带来怎样巨大的悲怆!




但,他是个男子汉,又有着十分执拗、甚至过于执拗的个性,一旦选择了一条路,就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他颤巍巍地拿起了笔,用泪、用血、用生命写下了临别的心声:




“我历史清白!”


“不要怀疑我是敌人!”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他郑重地把遗书放进自己的口袋,又装进了一条尼龙绳……




妻子黄秀珍回来了。她知道丈夫心情不好,政治风云变幻,她已做好准备,一旦他被拘留,自己也要前去和丈夫一起过“牛棚”生活。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把晚饭端到丈夫面前,一同吃起来。




“今天的会有什么新情况吗?”妻子看了看丈夫的脸色问。




“还不是老样子,总免不了要揪我。”丈夫眼里闪动着愤慈的光泽。




“你怕什么,事实总是事实。”妻子像往日一样抚慰着。




妻子要开会去了。他欲言又止地望着妻子,眼神中蕴含着深情、哀伤和歉疚。因为他决定远行了。




他走了。走向遥远的“天国”。他是一个普通的人,却也是一个非凡的人—他为中华民族体育争得了第一个世界冠军,是我国体育史上当之无愧的英雄。容国团,你这响亮的名字,曾震撼了多少人的心灵。容国团,你不该匆匆离开你热爱的球台,不该离开你心爱的亲人,更不该舍弃你的青春与生命。走上这一步,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他意志薄弱?


对于一个名人之死,人们总是想把来龙去脉弄清楚,这也是对历史负责任。在那特殊的时代,在众多受凌辱的人中,为什么他偏偏要以死抗争呢?




可是,在人离世前,不会像摄像机一样在大脑皮层留下记录。而那个年月也太黑暗了,别世的人,留下的遗书也只能是经过筛选的话,因为他们还要考虑到尽量少株连自己的亲属。他们甚至不能像革命先烈那样,在公开的敌人面前,痛快淋漓地倾诉自己的愤恨。




在人们印象中,大凡寻短见都是意志薄弱者。其实也不尽然。一个从各国强手的密林中冲杀出来的人,一个代表中国率先登上世界冠军奖台的人,必然有着超人的意志和品格。



容国团是从苦难中崛起的。在1950年代初,在还谈不上繁荣的香港,他13岁因生活困难而退学。因肺病折磨得瘦骨伶仃的他,打过杂,搬运过又脏又腥的鱼。在老板的呵斥声中,他没有半点的媚骨。那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周年的时刻,16岁的容国团兴奋地参加了一场迎国庆的乒乓球表演赛。鱼行老板暴跳如雷,向容国团发出警告:“你马上给我写悔过书!”容国团毫不示弱地回答:“爱国无罪,不能写悔过书。”老板再度紧逼:“你要考虑后果。”容国团更是斩钉截铁:“人头落地也不写!”




他果真辞退了工作。鱼行老板自知赌注下错了。他并不看中容国团的力气,他只是为自己的球会少了根台柱子而后悔。老板不得不反过来加薪,求容国团去球会打球。容国团不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他一口回绝:“不去!我人穷志不穷。”




1957年,他怀着当主人的心情回到了大陆。在跨过罗湖桥的第一天,他激动地在日记中写道:“这是我走向新生活的第一天。当我踏入广州体育学院所在地时,早已相识的乒乓球运动员纷纷向我握手问好,表示热烈的欢迎。这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很久以前,我就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现在终于如愿以偿。1957年11月1日夜。”多年后,他还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我一生最感激父亲的,就是他支持我回到社会主义祖国来。”





容国团的意志和品格更体现在对待理想与事业上。他回来后,周密研究了世界乒坛的现状,感到自己应该为国争光,去争取中国人从未得过的世界冠军的金杯。他在省体委提出,要在3年内夺得世界冠军。不少人摇头、怀疑。他身体不好,名望较荻村、别尔切克逊色多了,又没有参加过世界性比赛。他对此只是付之一笑,对他能力的怀疑只能是一种新的动力。为了使自己适应未来的鏖战,他练长跑,练举重,练跳绳。半年过去,他的体质增强了,变得强壮潇洒。而他的技术,也因其抽、杀、削、吊、拉、搓、推、挡样样精通,而被誉为“八臂哪吒”。




在25届锦标赛中,他先是拉下3位欧洲大将,接着又淘汰欧、亚两颗明星:星野、别尔切克。半决赛中,遇上连挫中国强手的迈尔斯。打法刁钻的迈尔斯,起初以2:1领先。在大势将去的危急情势下,容国团不气馁,不手软,以大力推挡和多变的搓球,终于使迈尔斯节节败退。最后,在决赛中又碰上曾9次获得世界金牌的匈牙利老将西多,人们已为西多准备好祝捷的鲜花。然而,容国团却奇迹般地连扳3局。中国体育史上具有历史意义的一页被容国团掀开了!西多在比赛结束后对记者说:“只有钢铁般的意志,才能经受住严峻的考验,容国团的胜利证实了这一点。”




这是多么恰如其分的评价。





来源:《春秋》199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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