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增长并非天注定
这一讲，我跟你讲讲增长这件事。小到一个家庭，中到一个组织，大到一个国家，没增长百事难为，有增长一切好说。
可惜，增长不是注定的。
增长有个周期律
我们从大处讲起。
经济史学家们公认，人类大体上免于饥饿、匮乏和瘟疫，主要是最近两三百年的事，救星就是工业革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在《革命的年代》（The Age of Revolution）中说，工业革命是人类第一次打破增长的天花板，摆脱农业社会的循环。
这是往好里说，反过来说的话，就是在工业革命之前，农业革命之后，大概一万年间，人类反复掉入饥饿、匮乏和瘟疫的陷阱，从来没有真正爬出来过。
有学者对工业革命之前的300年作实证研究，他发现，今天所谓的西方国家人均GDP增长是0.4%，基本等于不增长。当代中国知识人熟悉的所谓周期律、所谓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其实西方也经历过的。工业革命之前，大家都差不多：增长是停滞的，社会是固化的，经济是脆弱的。
过去的已经过去，关键是未来。过去是超级周期反复循环，未来能不能再度突破天花板，持续增长？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安格斯·迪顿（Angus Deaton）近年写了本书《逃离不平等》，英文名是The Great Escape，讲过去两百年人类是怎样从这个循环中逃离出来的。
这可谓人类高歌猛进的英雄史诗阶段，但Deaton可不是一味乐观。他给书起的名字，The Great Escape，直译过来就是伟大的逃离，来自同名的一部老电影。电影讲的是二战中盟军战俘从德军战俘营逃离的故事。带头人逃狱三次，被抓回来三次，最后被希特勒亲自下令枪毙。
Deaton说他之所以取这个书名，意在忽略实际结果，重在抗争的意义。他并不认为过去两三百年的高增长在未来必然持续。作为一个严谨的学者，他的正式说法是没有证据支持这一点，但作为一个熟知历史的观察者，他用书名的双关提醒你不能盲目乐观。
同样的，经济学家罗伯特·戈登（Robert Gordon）近年名著《美国增长的起落》引发震动。在美国经济增长的翔实数据支持下，他认为美国经济增长最快的阶段是1920年到1970年那半个世纪，增长的动力来自于电、内燃机，以及围绕着这些核心技术的一整套技术的大规模使用。这些是人类历史上最能带来增长的发明。
可惜的是，他们带来的增长都已经发生了，至于未来的技术进步会不会带来类似的增长，他的看法是悲观的。互联网、移动通信、电脑、AI、基因技术等等等等，好固然是很好的，可惜其能量还是不能跟电相比。美国经济高增长的时代过去了，没有理由相信它会重现。
索洛模型
如果说人类刚刚逃离农业革命时代的周期律，那么Deaton和Gordon一个在暗示、一个在明示我们，工业革命时代可能也有个周期律，增长不是注定的。这个问题反过来问是这样的：
增长能不能获得一个逃逸速度，从低增长陷阱中逃离，就像工业革命做过的那样？工业革命使我们从农业社会周期律中逃逸出来，今天所谓的信息革命能不能给增长带来另一个逃逸速度？
刚才讲Gordon和Deaton都表示这事不能乐观，他们是基于经济史的研究。其实，即使是经济学家基于纯粹经济模型的看法，也得说，这事说不好。
我来讲个最简单的增长模型。假设增长只跟两件事有关，一件是劳动力（Labor），一件是资本（Capital）。资本在这里指的是资源。劳动力跟资本结合就意味着生产，所有生产加起来就是经济，增长就意味着生产出来的东西更多。
我们先假设这个经济体只有一个人，给定这个人现有的技能，那么，经济增长就取决于这个人能运用多少资源，也就是资本。
如果这个人是铁匠，打铁需要炉子、生铁、工具这些资源，没有的话，光有铁匠是造不出任何东西来的，生产等于零。但有一点资源就不一样，有一点资源，产量就是从0到1。随着资源增加，炉子好使、生铁够用、工具趁手，铁匠的产量会越来越多。
但你要注意，产量的增长曲线会先剧烈上升，对应着从0到1的过程，然后是从1到10的过程，逐渐稳定下来，到最后几乎走平。这时，你给他再多的资源，他就一个人，最多就只能打这么多铁，到这个地步，增长就停止了。
换句话说，当劳动力给定时，增长就是给他匹配相应资源、资本的过程。刚开始是资本稀缺，边际增加点资本带来很多增长；后来资本越来越充分，边际增加资本带来的增长越来越小，极端情况下趋近于0。从这个角度看经济增长，就是劳动者获得与其技能相匹配的资本的过程。当这个过程完成后，增长就停止了。
这是讲一个人，从人均的角度看，到这里已经进入均衡状态，再不变了。从经济整体来看，到这里，经济增长取决于劳动力人口的增加。加一个人经济增长一分，不加人经济就不增长。
我刚才所讲的，是用了经济增长理论中最基本的索洛（Solow）模型。索洛模型其实还有一个模块。这个模块有个了不起的名字，全要素生产率（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但严格地说它是个余值。人力和资本是生产的要素投入，在GDP中把要素投入的贡献扣除掉之后，还剩下的部分，经济学家称之为全要素生产率带来的贡献。如果要素投入不变，同样多的劳动力运用同样多的资本，今年创造的产出比去年多出来的部分，就称之为全要素生产率提升带来的增长。
全要素生产率的作用是倒算出来的。索洛模型认为它是个余值，说不清道不明，是“经济学家对于经济增长这件事的无知的总和”。
一般来说，经济学家们认为全要素生产率的来源，主要是技术进步。同样一个铁匠，用同样的工具，同样的炉子，同样的生铁，结果打出了价值更高的铁器，仔细一看，原来他改进了工艺。如果说人力和资本是个投入多少的问题的话，全要素生产率是个怎么投入的问题。
极简化地理解索洛模型，可以把增长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增长来自劳动者获得与其技能匹配的资本量这个过程。第二部分增长来自于全要素生产率提升，主要是技术进步。
当第一部分增长饱和之后，增长就只能靠技术进步了。可是技术进步这件事是不可控制无法预测的，所以索洛模型认为它对于经济增长来说是个外生变量。什么时候会发生技术进步，这事主要看天。
用索洛模型来回答我们先前提出的问题——经济增长能不能获得一个逃逸速度，从低增长陷阱中逃离——答案是很清楚的：增长注定会先高后低，最后陷于停滞。至于能不能从停滞中逃逸出去，要看技术进步给不给力，而这件事谁也不能打保票，于是经济增长既有可能持续跃迁，又有可能长期停滞。
如果按照索洛模型，经济放缓其实应该是个渐进过程，而且等它真到走平的时候，经济已经达到了相当富足的水平。按模型去套的话，无论穷国富国，到最后增长水平都相似的时候，都是富裕经济体了。
现实当然不是这样。绝大多数国家在达到这个状态前就已经掉下来了。美国前财长拉里·萨默斯和发展经济学家普里切特发现：经济增速放缓的过程并不平缓，而是断崖式暴跌。自二战以来，发生过的70次经济高增长当中，他们把6%以上的增长定义为超高速增长，而在所有超高速增长的案例之后，都出现了超过5个百分点的断崖式下跌。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所谓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管理不好增长放缓的那个阶段，掉入断崖式下跌，往上爬的机会就错过去了。
为什么不是模型预言的平稳下滑，而是断崖下跌？
法国总统经济顾问、经济学家让·皮萨尼-费里认为，全社会都习惯了高增长，这个念想直到最后才会不得不在现实面前放弃，一旦发生集体观念的突然转向，经济往往就会剧烈下坠。这当中，政府的角色特别重要。因为政府总是要尽力阻止增速下滑，但这些努力很可能会使问题恶化。政府无非是不断举债不断增加投资，但过度投资的效果会递减，也存在限度，搞过头了不过是加剧总清算来临时的力度而已。
本讲小结
其实，突破断崖式下跌的魔咒，不掉入中等收入陷阱，按照索洛模型来办的话反而简单，接受放缓的事实，逆天的事别做太多太久，平心静气慢慢爬，反而更有希望爬到那个高原上去。
这一讲给你推荐的读物是罗伯特·戈登（Robert Gordon）的《美国增长的起落》。
思考题
给你留个思考题，把今天讲到的索洛增长模型投射到你对个人成长的规划上，有哪些关键点？个人的成长如何才能获得逃逸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