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论中国》(5)中国人的实力政策与《孙子兵法》
中国人是实力政策的出色实践者,其战略思想与西方流行的战略与外交政策截然不同。在漫长的动荡历史中,中国的统治者认识到,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过分强调对具体事件的完全驾驭有可能会打乱大同世界的平衡。潜在的敌人比比皆是,帝国永远不可能享有绝对安宁。如果中国注定只能有相对安宁,它同样暗含相对的不安宁——为此需要对中国的十几个邻国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它们的历史和追求的目标与中国迥异。在陷于冲突中时,中国绝少会孤注一掷,而依靠多年形成的战略思想更符合他们的风格。西方传统推崇决战决胜,强调英雄壮举,而中国的理念强调巧用计谋及迂回策略,耐心累积相对优势。中西方的这一对比反映在两种文明中流行的棋类上。中国流传最久的棋是围棋,它含有战略包围的意思。棋盘上横竖各19条线,对弈开始时棋盘上空无一子。对弈双方各有180枚子可用,子与子没有差别。两位棋手轮流在棋盘任何一点上落子,占据有利地形,同时设法包围吃掉对方的子。棋手在棋盘各处同时展开厮杀。棋盘上每落下一子,对弈双方的实力对比就略有消长,双方都在实施自己的战略计划,并同时应对对手的棋。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结束时,棋盘上双方的地盘犬牙交错,一方常常仅占有微弱的优势。对于一个外行人,从棋盘上并不总能看出哪一方是赢家。而国际象棋的目标是全胜,目的是把对手将死,即把对方的王或后逼入绝境,令其走投无路。绝大多数的国际象棋比赛靠消耗对方实力或偶尔靠一着妙手取胜。唯一的另一种可能是双方握手言和,即双方均无希望取胜。如果说国际象棋是决战决胜,围棋则是持久战。国际象棋棋手的目标是大获全胜,围棋棋手的目标是积小胜。下国际象棋,棋盘上双方的实力一目了然,所有棋子均已摆在棋盘上。围棋棋手不仅要计算棋盘上的子,还要考虑到对手的后势。下国际象棋能让人掌握克劳塞维茨的“重心”和“关键点”等概念,因为开局后双方即在中盘展开争夺,而下围棋学到的是“战略包围”的艺术。国际象棋高手寻求通过一系列的正面交锋吃掉对手的棋子,而围棋高手在棋盘上占“空”,逐渐消磨对手棋子的战略潜力。下国际象棋练就目标专一,下围棋则培养战略灵活性。围棋棋盘图两位专业围棋棋手下完的一盘棋,黑棋小胜。引自来永庆《以中国围棋剖析“势”的战略概念》。(美国陆军战争学院战略研究所,2004)同样,中国独具一格的军事理论也与西方截然不同。它产生于中国的春秋战乱时期,当时诸侯混战,百姓涂炭。面对残酷的战争(同样为了赢得战争),中国的思想家提出了一种战略思想,强调取胜以攻心为上,避免直接交战。代表这一传统的最著名人物是孙武(尊称“孙子”),《孙子兵法》一书的作者。有趣的是,没人确知他到底是谁。从古至今,学者对《孙子兵法》作者的身世及该书的写作年代争执不下。该书记载了一个叫孙武之人的言行。根据他弟子的记载,孙武是中国春秋时期的一位军事家,游走列国。一些中国学者,包括后来的西方学者,都怀疑是否真有一位孙武,或即使确有其人,《孙子兵法》是否确实出自他的手笔。《孙子兵法》为文言文,介乎诗歌体与散文体之间。该书问世已两千余年,然而这部含有对战略、外交和战争深刻认识的兵法在今天依然是一部军事思想经典。20世纪中国内战时期,毛泽东出神入化地运用了《孙子兵法》的法则。越南战争时期,胡志明和武元甲先后对法国及美国运用了孙子的迂回和心理战原理。(孙子在西方还获得了另一个头衔——近代商业管理大师)。即使在今天,《孙子兵法》一书读起来依然没有丝毫过时感,令人颇感孙子思想之深邃。孙子为此跻身世界最杰出的战略思想家行列。甚至可以说,美国在亚洲的几场战争中受挫,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违背了孙子的规诫。孙子与西方战略学家的根本区别在于,孙子强调心理和政治因素,而不是只谈军事。欧洲著名的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认为,战略自成一体,独立于政治。即使是克劳塞维茨的名言“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也暗示一旦开战,政治家即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孙子则合二为一。西方战略家思考如何在关键点上集结优势兵力,而孙子研究如何在政治和心理上取得优势地位,从而确保胜利。西方战略家通过打胜仗检验自己的理论,孙子则通过不战而胜检验自己的理论。孙子对战争的理解和论述既没有欧洲一些战争论著中的激情,也不颂扬个人英雄主义。《孙子兵法》冷静的特点反映在卷首: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由于战争后果严重,慎重乃第一要义: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政治家在什么事情上应该谨慎行事呢?孙子认为,胜利不仅仅是军队打胜仗,而是实现发动战争时设定的目标。上策不是在战场上与敌人硬拼,而是折其士气,或是调动敌人,使其陷入不利境地,以断其退路。战争复杂残酷,因而知己至关重要。战略于是演变为一场心理上的较量: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 最理想的情况是指挥官拥有绝对优势,从而完全可以避免交战。其次是深思熟虑,并在后勤、外交和心理上做了充分准备后,给敌人致命一击。孙子告诫道: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由于“伐谋”和“伐交”涉及心理因素和对事物的认识,孙子非常重视用计和使用假情报。他告诫道: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对一位信奉孙子思想的部队指挥官来说,通过迷惑敌人或用计间接取胜,比倚仗优势兵力取胜更人道(且不说更经济)。《孙子兵法》告诫指挥官,要诱使敌人跟着自己走,或是将其逼入绝境,迫使其全军或举国投降。也许孙子最重要的深邃思想是,在一次军事或战略的较量中,一切因素互为影响:气候、地形、外交、情报、供应和后勤、力量对比、历史观,以及出其不意和士气等无形因素。无论哪个因素,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军事形势和相对优势的微小变化——没有孤立的事件。因此,一位战略家的任务不是分析具体形势,而是弄清这一形势与它形成的外部条件之间的关系。没有一种局面是一成不变的。任何现象都是暂时的,都在不断发生变化。战略家必须洞悉变化的走向,为己所用。孙子用“势”这个词表达这一特征,而西方没有类似的概念。在军事上,“势”指战略发展趋势和演变的形势中蕴含的“潜能”,即“各种因素之特定组合及其发展趋势中蕴含的巨大能量”。在《孙子兵法》一书中,“势”指力量强弱及总体趋势的不断变化。孙子认为,善用势的战略家恰如水沿山坡顺势而下,毫不费力就能找到一条最快、最容易的路线。一位成功的指挥官会耐心等待,而不是急于交战,以避开敌人的锋芒。他仔细观察战略形势的变化并加以引导。他研究敌人的备战状况及士气,积蓄己方力量,利用敌人心理上的弱点,直至出现打击敌人薄弱环节的有利战机。于是他出其不意,神速调兵遣将,沿着阻力最小的道路“顺势而下”。仔细寻找战机以及精心准备,为他奠定了优势地位。《孙子兵法》论述的不是如何征服领土,而是如何在心理上压倒敌人。这也是当年越南民主共和国与美国打仗的战法(不过越南民主共和国把心理战的胜利也转化为实际的领土征服)。通常,中国的政治家把战略形势看作全局的一部分:善恶、远近、强弱、过去与未来皆互相关联。西方人认为,历史是走向近代化的过程,是战胜邪恶与落后的过程。而中国人的历史观强调的是衰落与复兴的周期,在这一过程中,人可以认识自然与世界,却不能完全主宰,最佳结果是与之融为一体。战略与治国方略成为与对手“互斗互存”的手段,目的是化强敌为弱敌,同时加强自己一方的势,或者说战略态势。当然,“以计取胜”虽是理想结果,却不易实现。从古至今,中国不乏残酷的战事,多在本国,偶尔也在国外。一旦爆发战争,例如秦统一中国、三国时期的战争、对太平天国运动的镇压以及20世纪的那场内战,生灵涂炭,惨烈程度不亚于欧洲的世界大战。最残酷的战事源于中国内部体系的崩溃,换言之,体现为一国内部的一种调整。对中国而言,国内稳定和抵御日益逼近的外国入侵同等重要。中国古代圣贤认为,世界永远不可征服,明君只能希冀顺应世界潮流。没有可供移民的新大陆,天涯海角也没有人等待人类救赎。中国是片福地,中国人在这块乐土上生息繁衍。从理论上讲,中国文化或许可以惠及周边邻国。然而漂洋过海迫使异族人皈依中国文化,对中国人没有荣耀可言,天朝礼仪因而无法向遥远的异域传播。这也许是中国遗弃航海传统的深层含义。19世纪20年代,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论及他的历史哲学时,谈到中国人习惯于把东边浩瀚的太平洋视为寸草不生的荒漠。他指出,中国人极少漂洋过海,而是固守其辽阔的陆地板块。陆地把人束缚在“数不清的依附关系上”,而海洋却促使人“跳出狭隘思维和行动的禁锢”:“亚洲国家宏大的政治结构缺乏挣脱陆地束缚、走向海洋的能力,尽管它们自己濒临大海,比如中国。在它们眼里,海洋意味着极限,意味着陆地的终结。它们从未用积极的眼光审视过海洋。”西方人则漂洋过海,把贸易触角伸向全世界,到处传播其价值观。黑格尔认为,在此意义上,困于陆地的中国——其实中国曾是世界上头号航海大国——“与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失之交臂”。中国挟其独特的传统和千年养成的优越感步入近代。这个独特的帝国声称它的文化和体制适用于四海,却不屑于去改变异族的宗教信仰;它是世界上最富饶的国家,却对与外国通商和技术革新漠不关心;它文化发达,却受制于一个对西方探险时代的来临一无所知的政治统治集团;它在辽阔的疆土上建立了一套政治体系,却对即将威胁其生存的技术文化大潮茫然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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