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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寓逆旅 (2)

送交者: 鄂嫃[☆★达痕山人★☆] 于 2024-03-21 4:17 已读 2232 次 5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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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功夫”是什么? 柳轸从始至终都不大清楚,他只对能张扬显摆的“巴音”着迷。那音拼凑起的曲子,透着股俗躁味。说难听,但一符号一调子,弦弓整谐,倒没歪到哪去,勉强入耳。说悦耳,合起来磕磕巴巴,味准分离,章段教人迷糊,独是不好。然而,随手捡到不知哪般人写的冗长稿子,卖力浅记,胡弄操练半日,便能坎坷地拉出。此时,同辈得多学五年十年才准开始习曲。陈师傅总是取笑他拉的是“南人”的蛮鄙,尤其是那首《怀乡行》。却也不阻拦他练这些,仅是每日在嘴边嚼弄罢了,偶尔轻叹:“尽搞这些歪名堂,急功近利,不扎实好功夫。”柳轸其实大致理解老头甚么意思,缘是之前手把手教过。不过是拉弓时手腕不能硬,摁弦要到位,这样发声足够圆滑,音符才跟着掌心走,主子架势得以有模有样。柳轸当初是真不懂,见了,学了,模仿了半天也不会,遂自欺过何种手法无所谓,能拉出别人会,甚至不会的曲子便足矣。当时主要是没考虑后果,没遇见不服作的暴琴。直到吃血亏才长记性,五指摁陷肉,腕节卡抽筋。在玄武山半腰的那三个日夜,他倒拿枪柄,满手腥臭,重操了当年的错误,却仍然固执这只是小伤。伤多重只有自己知道疼,枪握错旁人一眼就清楚,因为枪口是歪的。在被巨炮轰平的废弃矿洞下,依稀回想起师傅的手艺,开合鞭笞劣弦多么果锐刚猛,来回割动底箱好个雷厉风行,而收获的声音却是细腻柔和且婉转的。拿荆棘包扎时,他突然悟出了:“原来真功夫是这样的。”

 柳轸的过失与恶习总能引起共鸣。譬如陈岩,一见他摸琴忽叹道:“你这手腕是僵的,不会动。”反正他不听,见努力半天没成果撂挑索性不改了。一旦他摇身成纨绔执拗的苦主,陈岩也懒得理不稀罕管,嚼久了没甚意思。渐尔俩人竟大胆生怪状,矛头直指师傅:“自身功夫南北无双,确乎昔日英雄。但论及教授技艺,可笑一塌糊涂。”这攻讦,更甚牵连无辜之器具,他们再兴嫌弃琴的不好。“天下的琴不都一个样吗?”惟至小妹天真问道二人才肯收手。她姓甚名谁并不重要,他们只在乎她的性别,年轻,与无知,被可恼地称为老好人。而美色反倒不是关键,即使他们往日挂念其花颜玉骨,鸯颦莺笑,至今早已全然忘却。与陈岩争斗,柳轸有天然优势,抛开能看着摸到的不谈,单是地理就绝胜百筹,到底二人还是邻居。那段春日,小妹每早天未亮遽来寻他作欢,敲门声很响,隔壁的忠犬应吠回荡,闹得人人皆知。而柳轸不同于惯常之谨慎,在这方面毫不在乎,光明正大地开门让她进来。待到漆布泛赤,再自东染靛铺青,直至白日昭昭,二人才赶忙捡起二胡逃离毫无生机的黯淡屋子。柳翼与瑶英始终都躺在床上,只是睡死罢了。小妹不解深情,得亏柳轸也无真心,逃亡之路布满危言讳语。

“你也认识高巫云?”

“见过,师傅的高徒呀,经常夸她功夫好。之前你俩不走挺近吗。”

“我都忘记她长相了。”

“她什么曲子都会,《赛马》,《幸福的花朵》,尤其是《良宵》,能把人拉哭。”

“我记得她是个窈窕淑女。”

“错,她缪丑无艳。”

不容得太多思索,好似的确如此。

 牡荆再美艳也不是花,而受鞭非刑,笞挞出沁人肺腑,却嗅到岁月永恒的痕迹,仿佛世间停滞在那一刻。小妹仅是他众多信徒同志中的一木,等骚味变腻后,柳轸从速盯上了新来的小伙子甄新。也说不上为什么,他一眼就断穿甄新与陈岩颇为相像。可他俩容貌无若,性格不符,连系柳轸的裙带更不是同一颜色尺寸。大抵是陈岩走后仍教人难忘,抑或众人皆愚昧,愣是瞧不出二者联系。像或不像,放在刀锤上走一轮便知,磕破留印无甚可惜,遍地凋零仅令人失望而不懊悔。起初,柳轸领他厮混些宵小,偷串肉肠,掏块血糖,抢根白骨玉米,倒意料中顺遂。而柳轸自己不再稀罕这摊贱民的吃食。愧悔全无,莫论刺激与自信,这营生早提不起他太多兴致,写在崭新的纸条上化为纯洁的收入,收下也没多少,但不赚反会亏钱。钱其实无所谓,重要的是得以观察锻炼新人,这糟粕传统便存活下来。甄新的表现令柳轸颇为满意,全程话挺少,吃得多,跑挺快。乃至走暗巷前,柳轸都已认定这后生定能顺利接班。而现实比陶瓦脆弱,经不起半轮打磨,被碾碎糊涂,往往是恨惜锤胸,却并不出人意料。还是那道走入欢愉的暗门,重头环视别番光景。老公公的脑袋吊挂过道上,与密邻红头像格外映衬。赤浆不驻奔泄,将地上瓶瓶罐罐塞满,烟民们无力地瘫痪,眼中的恐惧只与烟杆相干。老婆婆跪地拜叩,并非为她那战友痛哭,而是哀求莫要砸烂头像,毁掉营生。

“求两位小将今日放条生路,不日定会全数奉上,如若食言,再将我打翻在地不迟。”

“谁稀罕你这老腐朽。明日鸦片和银锭,统共九千。交不上就把你这破店砸了,再在这红脑袋上踏上一万只脚。”

酷刑终是迎来了甄新的崩溃,不管是在哪个环节。他喊叫着慌乱奔出,悲鸣出麻雀的庸碌,把街灯点亮,而排楼里还是毫无光彩。柳轸未将他强扣下,这会耽误大业。回到大十字路旁树下,他重新审视,原来甄新始终都坐在靠树根最近的荫护下,生怕将来被某根钉子螺丝砸到。他忽然意识到,其实现实早就交待清一切,只是不愿遵从罢了。危机不喜欢舞枪弄棒,闹出个兵荒马乱,烽火倾城。他爱派时间慢刀刨出鲜血淋漓。麻痹到笃信万年不改,照样相安无事,则一切都晚了,只磔剩残缺的躯壳。那时危机早已苇茁成切实的苦难,留下慢刀给败寇,亲自扎入孱弱的心房。

 总有一帮老者,着实令人恼火。这倒不怪时间划割鸿沟的手艺,而是脑袋的过错,虽然二者也的确相关。甄新家就有这么一名老者,分不清是母亲还是祖母,反正头发花白,身后暗揣一根大棒。柳轸向来尊敬老者,尽管日后也没少杀。但他情怀中仍有“老者安之”那套,至少对待尸骨已寒的师傅是这样的。疯狂何时而止还未定休期,而修罗场的开端是在那羞辱的清晨,远坐路口摊前,闻见那罗刹刺耳鸣喊:

“柳啰嗦!柳啰嗦!你个板马话莫喇么多咧。”

“你前几天带我家甄新搞莫斯克了。”

“你脑阔不要了?疯了是吧?”

甄新面露狰狞的赔笑,目光藏剑,能将熊虎吓退。陈师傅视若无睹,不愿掺和,一旁拉起《赛马》。甄新遇事本想溜走,却被吓得定住椅上,魂魄急欲脱身不得,奔窜在苍白面颊。见柳轸毫不示弱,满面春光地站起身来,这龟儿子没夹住,黑黄失泄,腥臭沾满沟渠。

“我们是同志。”

“去你妈的同志。”

最终的谈判失败,正值柳轸踌躇,老者率先抽出深藏的大棒,一记猛锤他脑门上。三记过后,柳轸浑身鲜血淋漓。流淌的血赐予他无所顾虑的本钱,因为他已一无所有。猖狂的反击从脑袋开始,先掏出盘根错杂且蔓延全境之根茎,再剜出黑里透赤的妖心,断其绝不动摇之枝干,最后膑其膝盖,敲去久历风霜之枝叶,便能轻易令其服帖跪下。可惜,待到大功告成,街上人影全无,师傅的灵魂坚定地拉完曲子。

 江城节气以往停滞在大暑,若无寒露那场变革,楚人如今想必还活在火耕水耨,啙窳偷生。待到寒露之后,黄日褪色为白日,空气肉眼可见地流动起来,不再积郁成块地踯躅。人们仍会因环境浮躁,却比以往精神许多,直到立春降下凄寒的赤雪,将万物重新冻僵,再难复苏。甄新经历的首个寒露,在一所新建的退休中心内。它也许真的单是座给老朽到难以工作的人的避难所,也可能只是个挂虚伪招牌的居委会大楼,亦或是某某政府大楼。总之不管门面是何,楼里无有多少人味,也无其他任何事物的气息,好似交上去的税也并未用来孝敬长者。师傅与生徒们捡到这个空隙,将教学场所搬到了这楼里。多大声也没人抱怨,多折腾也没人投诉。在这处听不见回声的楼里,师傅与小吏打起了乒乓球。主子仍着蓝黑制服,但拿去黑帽,宾客赤裸半身,展现寸尺筋肉,两人来回合和舞,不见尴尬生疏。生徒们享受着短暂的欢愉,都将胡琴撂下,在楼内上蹿下跳,探寻新奇。一时摆弄着的前朝的宝剑,一时戏耍着当代的枪杆。柳轸将藏匿的戎器把弄个遍,发觉剑未开刃,枪不装弹,只得失意地放下。此类缺失是他在寒露后尽力改变的。藏品中唯独一座天文钟引得驻足甄新深思。这钟大致乾隆年间所造,精雕细刻,十二时辰,二十四节气,与二十八星宿照应。钟背机械已被拆去,或者是自我消失了。两针早已不再转动,并指停留于巳时。

如何把平面的哲学放入立体的容器内?”

他不愿脱离沉思,而被喧闹拉出了静止。缘是前展处陈岩与甄新正把玩着钱币,恣欢戏虐。西洋的,东瀛的,红色的,绿色的,纸质的,银制的。滔滔不绝地议论哪个重量合适,哪种能掺沙冶炼。不时窥观高巫云携小妹半舞半奏,一切多么文明秩序。却不幸瞟到柳轸,更与其四目对视,他便头也不回地再度窜逃,这次,连足迹都未留下。倒也无伤大雅,柳轸便接替他,与陈岩照常议论。直到穿绿衣服的鬼卒,开坦克,骑摩托,驾飞机,立大炮,将孤楼重重包围,冲入大喊。

 “这是非法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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