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壳上嵌画着红脑袋，弹头里填镶着黑心肉。柳轸听不见太多轰响，一路狂奔，向北逃去。林木挂满火蛇，黑龙盘旋半空，吐丝流涎烫出窒息的烟霾，教他分不清东西。山道坎坷，弹坑倒没几处，而躺成片的尽是残躯断身，两脚必要跨过几具，也不知是不是几具。众人的灵魂升起，用虚无之力拉他回首，耳边轻语何不一同就义。闻见，他终是留下两行欢泪，并未听取那引他归乡的劝。缘是对山顶上拉起二胡，清澈地献上除夜良宵。这乐曲调子安逸流水，舒心柔美，令柳轸回想起多年前与陈师傅学琴的半段续编，仍是趣味不苦。
那时茅棚山没有根据地，政府军未有恼羞成怒，柳轸还只是一个江城小少年。他留着像也不像的西瓜头，从不剪去刘海或露出额前。眼神清澈，看不出太多感情与世事。所以笑起来像学校里的樱花，就算心情平和也涌出阳春。皮肤滑溜白皙，手臂和脸上微微带嫩肉，身高在这个年纪不高不矮，一眼俊骨，陈师傅见面就夸：“这娃娃是个小帅锅。”在大十字路旁树下，柳翼与妻儿经过陈师傅的练班。班里徒弟都和儿子柳轸一般大，就一名男子身格不入。皆各自坐在小凳上练拉二胡，杂声引得零星数个围观，行人多是路过不怪，没觉得吵扰。较于琴声，柳轸更被那树吸引。这巨木枝叶繁茂，大合数围，站远点才望出，其最高处顶着隔壁楼上延出的钢板，兜住险物，愣是一根钉子螺丝没砸到生徒脑袋上。好奇观赏之际，隐隐疏忽柳翼与老头的攀谈。直到母亲瑶英拍醒他：“你到底想不想学撒？”柳轸知道她其实并不在乎这门手艺，只在意这路子是不是主流，就像她数年后得知儿子报上军校史科，把他臭骂一顿。此刻柳轸眼中充满紧张羞怯，没憋出一句话来，父母却硬听成他说同意，留他给师傅后扭头就走。
那晚老头没怎么教他，至少记忆模糊这样。是那个身格不入的男子，粗略地教他握弓，按弦，和一些开合。之后这些陈师傅又教他一遍，因为那刻他的精神全放在与那个塞入小凳子里的硕大躯体的交流上。
“哥哥你今年多大了。”
“我快要参军了。”
“你喜欢拉二胡吗？”
“凡事不全在乎爱好与享受。”
此后柳轸将学二胡当作一种逃避与偷欢。他上学时，每周去起码三次，周五到周日晚上六点到九点，而放假后，更是几乎天天去，有时早晚两班。早上练，就去陈师傅开的修车店，坐落在一座上流餐厅斜对面街旁。他自己呼作店，其实就是一小破摊：地上散落泥沟里抠出的工具与器械盒，几轮生锈的轮胎倚着短墙，醒目的是一立遍布孔洞的胡琴盒与自行车。不错，陈师傅主业是修自行车，一单赚个几毛几块，有时修点小毛病，笑一声就不收钱了。他教二胡的收入肯定比修车高，每个学生一个月学费一百块。单是见他葬礼上来的人，就好几百上千。但他从不谈钱的事，学生给了就收，也从不涨学费。大抵他不靠这钱活着。柳轸没被他催过学费，也未尝见过师傅因钱财愠怒，给以人们政府发的养老金能支撑生活的错觉。而他确乎朽木到拿养老金的年迈与否，柳轸也捉摸不出：每至江城夏日，陈师傅都不屑穿上上衣，危坐摊前，拉练胡琴。他浑身肌腱顺马尾弓张弛，胸肋骨开合随双弦振动，通体疤痕舞成一尾火蛇。头上两撮白丝，被汗水浸过仍旧挺立，沿胡渣留下，围脖颈画出一圈绳索。俨然一尊瘦壮的殉道汉，敛容厉色。当柳轸提二胡来求学时，师傅便收起架势，不再流泻杀伐戾气，满脸皱纹挤出惨笑，展露一嘴黄黑烂牙，呵呵地笑出：“小轸，你来了啊。”而后在身旁摆来一个自带的小板凳，督促柳轸反复进行基础练习，即为基本功，老头总称之为“功夫”。柳轸总想看清师傅的双眼，窥探他的年龄与往事，却怎么也找不着那对陷入褶皱的黑洞。只听得人们的风言蜚句：师傅原先是京师艺术阁首席，在大革命期间战败，被发配到江城。想至此处，柳轸再凝视那两撮白发，好似是为了掩饰甚么而生的。
若想晚上练，则去十字路树下，距离修车店须十五分钟步行。因为晚上会来更多徒弟，小摊旁的地施展不开。相比于反复拉练枯燥无趣的“功夫”，柳轸更爱和其他生徒们交流，边拉边聊。他本身不外向，被扔到大庭广众下练琴，起先畏手畏脚，怕被过客见着，总觉得被人注视的感觉尴尬难受，教他弓拉不满，弦不力摁。折腾几次后逐渐习惯，一张嘴就停不下来，能说一晚上，由此结识不少嫡系。也因练出这身功夫，多年后柳轸在江城振臂一呼，三楚子弟尽随他围攻省政厅。然而此时，他只想说服众人拉他入伙，一同各处快活。陈岩便是柳轸最早的信徒之一，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像着了魔似的追随他，至少柳轸是这么认为的。学琴一小时到七点，生徒们可以休息大致半小时，也能选择继续坐在板凳上练习，直到师傅回来。说来奇怪，陈师傅每到七点整，定会准时下课，然后消失不见，说是去上厕所，但每次又七点半准点回到树下，没人知道他究竟去干甚么。而陈岩和柳轸并不在意这些，一下课就往北跑，去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柳轸想叫上其他生徒同往，总被陈岩严词拒之，说是人一多眼一杂就麻烦了，所以他们会最早潜伏离去。起初只是去寻觅吃食，大树周围开放式居民楼林立，各路生员来上教习的私课，附近小店也因此生意兴隆。二人常混入众生员中，装模做样地迈入店内，挑出几个肉肠，血糖与白骨玉米，抱走前指向某个倒霉蛋，假称是同僚由他买账，出门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屡屡干完这恶事，柳轸都感到与偷窃之欢愉与害民之内疚，而慢慢这份刺激盖过羞愧，渐而长出自信并引以为豪。见柳轸妖魔附体，不由得陈岩奇疑：
“你家里不是挺有钱吗，你爸可是公司老板，为什么还和我一起干这行？”
“我妈不让我吃这些，而且我们这哪算偷呢？只是让粮食多的主匀些给我们。”
“你这哪听的歪理？”
“少问我出处，你家里也是开小卖铺的，咋不去偷你爸的店。”
二人相视一笑，矛头直指陈岩父亲的店铺。
事情变得龌龊源自于走进暗巷的那晚。柳轸只记得陈岩带路绕了无数个弯，拐入一处没街灯的社区，连楼房也映不出光彩。走进一所人家，屋内有老公公老婆婆在卖洋药，木柜纸箱内摆满不透明的瓶瓶罐罐，见二人来访，打开暗门，迎道：“陈岩，好久不见啊，这次搞多久啊。”
“如今价位如何？”
“一小时二十，两小时三十。”
“我还在戒毒，一个小时就够了。”
说罢两位老者奉上烟膏长杆，陈岩拿过细细品嘬，眼神伴烟迷离，瞳孔内圈泛大。柳轸见状未觉新奇，倒是战栗发抖。他知道这是世界上最欢愉的运动，但却不敢尝试。或者说，他生来就不会享乐，与这般行径格格不入。伫立于陈岩席旁许久，柳轸便少些不适，意识到身旁婆婆一直在给他递烟器，勾引他也来一发，婉拒后仍是依依不饶，只得环视屋内景象：座无虚席，人人弯腰勾背，眼中呆滞无神，早已失了魂魄。谁手中有烟杆，他们就听谁号令。烟杆指向哪，他们就看向哪。柳轸领悟到奥秘，正暗暗窃喜，陈岩却传来告诫：
“他们能为烟把你给吃了。快逃吧，走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
这个小时磨出了柳轸日后的坚韧与无情，一直留到亲眼看见陈岩抽完最后一口烟，才把他拉回树下。陈师傅见二人晚归，满身烟味，白发触电般竖立，将陈岩拉到一旁盘问。二胡声盖住审讯过程，柳轸却耗不心悸慌乱，专心练琴，终是窃听到师傅半句夸赞：“好苗子，就是脑袋难保住。”
 之后陈岩消失了，柳轸练琴多是去早场摊前，一是晚上去人多不能专心练琴，二是好同志不在了，去了也没甚么意义。即使如此，柳轸在白天仍是口耕不休，和有限的，纯洁的，温驯的年轻生徒拉帮结派，收获颇丰，就是不知道去干什么脏事。长辈见他巧舌如簧，多讥讽道：“尽蛊惑小孩，成天嚼，遇见主义坚定的就难办了。”因此他夺得绰号：柳啰嗦。这是他这辈子最天真，也是最诙谐的绰号。他听到这除了难堪些许外，倒无太多情感，只是怕被外人知道。陈师傅也不在意他絮絮叨叨，认为这是天性，也没甚么不好，至少比以往更放得开了。再听闻陈岩的消息，是出自一小吏嘴里。那人骑电瓶车，着蔚蓝衣深黑裤，戴顶圆黑帽，经过摊前时故意停下，以帽作扇，调侃道：
“你这群学生拉琴都和杀鸡似的，唯独那个陈岩拉得不错，最近咋没见到了？”
陈师傅卖笑应付：
“他要去读书了，好学校，解放中学。”而后递上一叠红钞票。
小吏露出吸骨髓的贪笑，边点边侃：
“您老在京城时是蒋大师的门生吧，来这南国高低得和闵先生比划比划，如今反倒在这和我过手。”
师傅仍在赔笑：
“那晚拉肚子，赶来时您已经走了，今天给您补上。”
那小吏也没多为难他，撂话收手：
“但凡您老出摊，晚上七点十五，三千块现金，不给就违规了。”。
柳轸当时没听懂，也未见师傅神情变化，想必是没有颜色，捡起二胡接着练。他试着拉一首自学的《怀乡行》，哪料得师傅大怒，吼道：
“功夫冇练好练莫斯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