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屋新院
表姐是大姨妈的二姑娘，嫁邻村一公办小学教员，我叫表姐夫。表姐夫兄弟姐妹八人，在家排行老二。依照乡绅父亲的安排，成婚后过继给本村早年守寡的姑。顺理成章，也就继承了坐落在街上的家业。原本是店面，后改民居。婚后育一女二子，也跟着改口叫“奶奶”，免去“奶奶”前面的“姑”字。
这条街，最早可溯源清末民初。因为交通便利，这块一直是方圆十里八乡的闹市，店铺戏台一应俱全。直到60年代，几里路外的火车站附近成立了供销社，繁华渐渐不再，但村民口头上仍旧“街上街上”的叫。从而解释，供销社里的工作人员很多来自该村。留给我深刻印象的，有理发店的师傅，人民医院的大夫。
回说“街上”表姐的家。80年代初，改成代销店，在店后加盖了一间做卧房。卧房通着小院，不方也不圆，墙根下窜出一颗高大的桑椹树，果实的味道走进发达的贪食细胞，树的影子却渐渐淡泊，成了泛黄的黑白照片。小买卖，都是些烟酒零食，油盐酱醋，瓜子花生方便面。钱赚了多少不知，只见三个孩童的身高突飞猛进。
老大，丽；老二，勇；老三，智。
因为两个儿子，又在村东头批了一处新院基，起了五间大北房。后增两间小平房，落在东面，夏日作厨房，冬季作仓库。大门留西，紧靠着北房西侧，出门通大路，进门有照壁，上面作画，“迎客松”。格局类似娘家的老院。养着猪，喂着鸡，纺车不响了，梨花仍开放。
2. 风吹草动
时间进入90年代初。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渐渐活了起来，人心也跟着风吹草动。
老大，帮着给省府的一家函授教育机构招生，东奔西跑，多半不着家。老二就读地市会计学校。上学期间，留心到学校的大灶找人承包。于是跟父母商议后，接了这份差，正好解决了老三的就业问题。就这样，除了表姐夫留乡村执教，表姐带着老三进了城。
老三初中刚毕业，手里就打饼一点技艺，大灶主归表姐管理。表姐在生产队里就是争先恐后，见谁都是一幅乐模样，“吃了吗，喝了吗”。 现在给自己干，更是鞋底抹油，圆脸添花。进货，烹榨，蒸煮，洗刷......一天下来，满脸汗水和油腥，雪花膏都省了。灯下划拉一堆钱，腰酸腿疼也就烟消云散。一日三餐汤馍菜，凉热荤素巧搭配，包子面条换着来，烙饼油饼不重样。长队面前，她举长勺如指挥棒，连招呼带打菜加算账，紊而不乱。就是记账类似原始的形象文字，谁也看不懂。就连高文化的表姐夫来个突袭查账，也是一脸眉皱，这是在哪个夜大自修的世界语？有人叫铁蛋，买了卤鸡蛋，狗蛋两个咸鸭蛋，还有欠着账的毛毛蛋。圆圈套圆圈，拼音加汉字，偏旁带标符。乍看像韩文，细看也不像日语。起早收晚，冬去春来。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先后因故换过三家食堂，但一直不变的是味道，笑容，“洪湖水，浪打浪...”，可惜，从来没听到过第三句。十年之后，在城里买了第一套房，而且开启了过年的新风尚，喜洋洋，走上了西安城墙。
3. 各奔前程
这时，三个孩子都已成家。老大定居省城，从蜗居的日子熬出了头, 当上了业务经理，手下百十号人马。老二到了市制板厂做推销，全国各地，万水千山走遍。老三继续卖饭，不过已经撑起大梁，胳膊比小腿还粗。表姐退居二线，动动嘴，打打下手。表姐买了辆专门做采购的独轮机动车，口语“蹦蹦车”，一大早就出门，日子过得越来越有奔头。粮食还是村里上交的那个粮食，进了城，咋就那莫香？表姐夫办了退休，正式下海当了老三手下的杂工。具体任务听候表姐调遣。
4. 万丈高楼
2000年后，万丈高楼平地起，市建筑业一枝独秀。表姐夫是有学问有眼界的人，可是老三没怎么读过书，但头脑最跟表姐夫，有点少年老成。他提出暖气片的生意。村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而且做的不错。表姐夫还在犹豫，表姐一拍腿，支持！靠着积累，开了家暖气片厂，由两个小子共同管理。因为注重质量，价位低，做的有声有色。灶上的火并没有停，表姐又走马上任，找来妹妹的小姑娘给自己打下手，即帮了自己，又帮了姐妹。毕竟年月不饶人，手糙了，脸纹深了，但心劲不减当年，跟在生产队里一个样。要是有人说她比孩她爸看上去年轻十岁，她能哈哈一天，夜里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5. 那年那日
脱贫，致富，小车进农家。2010年后，越来越多的人拥有了私家小车，加入世贸后的中国正在发生剧变...卡车，轿车，摩托车，蹦蹦车，大马车，自行车，一起奔小康。特色的社会主义也体现在马路上，有明面上的交通规则，也有机动灵活的潜规则。
深秋，一个雾蒙蒙的清晨，表姐发动了蹦蹦车，嘟嘟一声出了门。正当满载而归时，巧遇匆忙赶黄灯的的士，蹦蹦从一侧被撞翻倒，菜散了一地，表姐的头撞向硬梆梆的柏油路面，顿时后脑勺出血。表姐忍着疼痛，摸出手机，报出自己名字后，便昏迷过去。司机打了120，匆忙把人送往专门受理交通事故的指定医院，并借机联系到了表姐夫。老三还在灶上一直等菜入锅，妈怎么还不回来？这时接到父亲电话，老二乘摩托也已赶来，载上老三赶往医院。到了之后，医院却告知，“本院无力救治，必须转到设备更齐全技术更先进的市立医院”。等转到市立医院后，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医生检查之后直接告诉家属，准备后事。俩儿子噗通跪倒在地，恳求医生无论如何一试，是死是活不让医生担责。万般无奈之下，医生开了刀...那年那日，2012年10月14日。
6. 手术之后
“双侧开头颅，补颅，两次大手术...364天日日夜夜，一家人辗转医院，康复，推拿，按摩。先是脚有了知觉，而后手有了反应，疼痛时有了哭声。翻身，起坐，站立，说话，见证了医生也不敢相信的奇迹”。
表姐战胜了生死劫里的恶魔。因为后脑神经中断，不可再生，致双目失明。虽然智力退化，仍然可从一写到十。老二用车载着表姐，这里走走，那家看看，心说恢复到这个程度已是烧高香了。
7. 风云突变
可好景不长。谁也不会想到，第365天，表姐突然开始抽疯，呼吸急促，高烧至45度不退。表姐夫惊慌之中，呼叫楼上二子，被褥裹卷，就近赴医，进行一次又一次抢救。“老二一张报纸一卷褥子，躺在医院的水泥地上，梦想着再一次奇迹”。人活过来了，但医生说了三个字“植物人”，病情来源于受损的脑神经发生紊乱。
回家后，“老三拥母亲在怀，总认为母亲有感知。信心满满，从未放弃。摩椅，特护床，专用器械，一件件搬回家中。洗澡，拍背，喂药，喂饭，嘴里不停呼唤”。
平时护理，“四肢摆放看上去要舒服，数着时间翻身侧躺，两腿之间夹棉垫，后背垫竖抱枕，下巴之下围纱巾防口水”。
“一日四餐两次药。开始还能吃能咬，后来不合作了。就把饭食打成液体状，从鼻子灌下”，还要负责拉屎拉尿，一夜惊醒多少梦，星还是那星，月还是那月。有时候眼睛睁开翻几下，有时候哼一下，都是生命迹象，于心都是安慰，也许奇迹还会有？但更多的时候，就是跟墙头说话，连对牛弹琴的福分都没有，至少听“木”一声。
抽疯，不知什么时候就来。紧急应对是注射镇静剂。表姐夫学会了打针。反复发作之后，人被抽得容颜消瘦，手脚变形，需要每天坚持按摩。当时雇佣了保姆，但总不放心不下。也为了省姑娘的钱，后来辞了保姆。三个孩子还要各奔生活，表姐夫一人扛着江山。
8. 春夏秋冬
表姐夫的一天，如下：“晨7时，喂一大杯温水或蜂蜜水，口腔护理，尿护（跟护士学的），洗漱，一小时肢体康复（跟康复师学的）。做早饭，喂饭，喂药。饭毕，一小时机械康复。做午饭，喂饭。下午三点左右，一餐水果。做晚饭，睡前泡脚， 换尿垫，洗衣服。抱起，坐坐轮椅，放下，继续躺平”，“坐坐，躺躺，躺躺，坐坐...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呵护如初生婴儿。是石头也穿，铁也得化”。
表姐父，“从一个人民教师，变成赤脚医生，升级高级护理师，高级按摩师，特级厨师，营养师，理发师，幼师”，还得反反复复做三个孩子的思想工作：“接受苦难，勇敢面对，尽心尽力，问心无愧”。因为劳累，太过劳累，表姐父突发心肌梗塞，只差毫厘先走一步。鉴于表姐夫当时的身体状况，搭桥手术存在风险。大姑娘心里七上八下，跟我这个滥竽充数的所谓长辈通了视频，决定铤而走险，维系了风雨飘摇中一个家庭的完整。在女儿苦求之下，重新召回保姆，还好这位王姨无微不至，天并非完全无情。
9. 绿叶葱葱
2020年疫情之下的某日，肺部感染，呼吸受困，县医院起初不肯接，也是求奶奶跪爷爷之下，打了点滴，又创造了一次生命的奇迹。每一次出现紧急，村里老家的人，立刻着手准备灵棚，虚惊之后又撤下。几起几落，笑也不是，哭也不成。好在女儿给母亲买了保险，赔偿了约十万元，加上司机一方赔偿，减少了经济上的负担，但都化成了生物药水，心理盐水，仅仅为了一个生命迹象，也只是让这个家拼起来勉强称之为家。这份活罪是自己的，属于一家老小每一个人。算至今日整整一轮12年，她曾经奇迹般地活着，即便成为草木，也要绿叶葱葱。这是怎样的一个表姐呀？
“身高不过155厘米，认不得几个字”，“曾经风风火火的她，如战士般冲锋陷阵”，“而今佝偻于轮椅，昏然于床塌”，“不知饥饱痛痒，不知春冬秋夏...”，没有眼泪，没有悲伤。
注：根据表姐老大的日记改编，2021-08-30
我于三月二十五号，夜九时一刻，收到微信，“表姐没了”。
当时，我正行驶在俄亥俄75号，南向高速上。简单敲了几个字，看路，望天，沉默。一个小时后，语音回去，没有人接。时间已近夜半，我就倒头睡了。
第二日一早，又一则微信，“婆婆也走了，10点钟”。
心想，婆婆高龄99，可是硬等着这一天，陪着表姐走吗？
三十多年前，我曾在那老屋新院，领着一群毛孩，听着「好人一生平安」。
三十年后，那一树桑椹，成了天边飘荡的「一壶老酒」。
期间，我曾经梦见表姐，个就在一孔窑洞入口。我走上前，“姐，你怎么在这里？”
想想，走过去的每一日，每一夜...表姐，表姐夫，以及三个孩子，这一家人所经，所历，不在故事中，不知生活之真味。
我将上面的拙文发回家里，影印在总共九块模板上，每块一米多见方。由制作人用专车送到表姐村里的老家，靠墙一字摆开，见文如见我人，送表姐一程
那天，0330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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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不只拾拾影于2024_04_05 15:09:17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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