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苏州赵家姐弟

马客

（一）

与母亲去中国店SHOPPING，一路上一如既往的聊天聊地聊空气。。。。聊的兴高采烈。。。。

然而老妈话锋一转的温和的批评我，说我对赵Z真不好，特别是在他处境困难，没能伸手拉他一把，于是我们回到了很多年前。

（二）

母亲年轻时，挺“愤青”的，志壮坚信“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在光华大学（后来的华东师大）读物理系时，晚上还去普陀区药水弄去教“工人识字晚班”。

母亲在药水弄的同事和闺蜜是赵Z纯。我记得她，刻画在记忆中的，两点：一是她的发型，我联想到了贺桂圆（图1），但脸型比较饱满；另一就是总是笑呵呵的，很率真很亲切。

赵Z纯是大家闺秀，她们赵家是姑苏大姓，源于“宋祖”。赵老师所谓“大家”，因为她父亲在上海有几间工厂。有一家在离开药水弄不远的安远路，从事印泥墨油生产和印刷。

赵老师比母亲年长，但那时都是不到二十五的知识女生。

小姐妹俩在药水弄“工人识字晚班”下课后，经常去安远路赵老板工厂的宿舍里过夜。

我：是上下铺吗？

母亲：不是，两张单人床。

我：有多少工人？

母亲：十几个二十个吧。

我：你们早饭在哪里吃？吃什么？

母亲：工厂伙房里和工人一起吃，开水泡饭，米饭饼或大饼。豆腐乳或萧山萝卜干。

我妈说赵老师的表现非常“无产阶级先锋队”，一点不像今天的富二大小姐。比如在伙房吃完饭后，身手麻利戴上围裙洗碗筷刷灶台。比如为改善工人的福利向资本家老爸建言建策。。。。。尽管她是非常虔诚的信奉南无阿弥陀佛。

（三）

赵老师父亲的企业在“五反”中歇业。

这里年轻点的朋友对于五十年代的“五反”这样的缩略语可能不非常清晰。但是展开一下，就是“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相信在当今神州，无论在庙堂之高，在江湖之远，这些都是非常熟悉的官场或商场现象。

母亲的“愤青”程度不如赵老师，赵Z纯去了兰州。期间，赵老师回上海探亲，还来我家，和我妈掏心窝的聊天谈心，直到老资本家走了。

我们再次与赵老师相见，是改开之后。那天，我陪母亲去了赵老师在南市区的家，那是一个带卫生设备的石库门。但是赵匡胤的后代已经日暮途穷了，赵老师和她的小弟赵Z真都没有成家，姐弟倆挤在一楼的一间西厢房里。

我见赵Z真时，四十出头，但满脸的岁月。我极力思索，模糊中最后定标在了这个形象（图2）。母亲看了很久，难以判断，因为母亲对于少年赵Z真有深刻印象。她喃喃的问我，有这么老吗？

“五反”运动时，赵弟是高中生，他远没有他姐那样的佛系，竭力为老资本家喊冤叫屈。结果就成了考不上大学的社会青年了。在体制社会计划经济中，混社会混口饭吃是非常艰辛的。他从社会青少年到社会中壮年，三十多年什么都干过。他后来说，他迄今为止最大的成功是，坚守了他的上海户口以及十二平方米的西厢房。如此奠定了他姐姐在年老退休之后，能叶落归根到南市区的老宅子，姐弟倆能一起相依为命。

（四）

母亲的优缺点之一就是没心没肺的大包大揽。

比如觉得有个儿子在医学院读了硕士留校当了老师就什么事都能搞定。经常介绍她的学生及其父母乃至GRANDMA/PA到我这里，要我安排专家看病。我们那届在“内外妇儿”的研究生同学，都被我骚扰的不轻。

赵老师回到上海，还有她的公费医疗和退休金。但赵弟就是飘在公有体制外的浮萍，“浮萍飘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但是母亲问了这“无根浮萍”的详细情况后，根本不和我商量，直接给姐弟打包票，我儿子在学校教研室当科研秘书，让他给你找个工作。

后来，每周六晚上回家，母亲总要问进展如何？我是无可奈何的五脏三焦。

那时领导刚入门，极力讨好婆婆，说她们教研室有个重点课题，需要临时工。母亲当下就带着我和领导立马乘24路无轨，去了老西门，进了西厢房。

赵弟是正宗的五十年代的重点高中的文化水平，身材高大，态度谦卑，顺利通过临时工的面试，开始了实验动物的饲养。赵弟抽烟，是老枪。我经常买包三毛五分的大前门，有空与他在动物房外一起吞云吐雾。我好问，但他很少搭腔，经常是两人默默的抽完一根，再续上一根，望着蓝天白云和人来人往，继续沉默。分别时他给我一个浅浅的笑意，我能感觉到他在与世无争中有几丝微微的开心。我也开心。

（五）

赵弟有他的高光时刻和华彩篇章。

八十年代初期，学校与国际接轨，新开了不少课。那时没有投影，幻灯是奢侈品。一般上大课，靠“二”：一个是靠老师的板书迅速流畅，还有一个就是大字报，即将教案，提纲用毛笔写在1.5米见宽，0.8米见高的白纸上。45分钟一节课，一般需要15张大字报。挂在架子上。一般设在讲台的一侧。讲的差不多就翻一页。

在准备大字报时，老师们想起了赵弟。

赵弟身手不凡，不负众望，他一手漂亮的颜体，以及他对教案在大字报上布局的深刻理解和独具匠心，他成了老师们争和抢的人见人爱。那个暑假，赵弟写秃了好些个狼毫。

开学了，赵弟辞掉了临时工。我们抽了分别烟，他说，他养动物没有问题，但还想做点他喜欢做的事。

以后我们没再联系。如果母亲今天不提起他，他就沉默在我的记忆深处了。

赵老师在上世纪走了。我与赵弟分手也已经四十多年了。记得他是抗战爆发时出生的，如今应该八十有五。写到这里，我的思绪停滞了，我应该称呼他什么呢？在学校，我称他为赵师傅，这是过去式了。老师? 兄长？好像都不是。

应该还是朋友。

思绪又短路，连到了纳兰性德《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希望他，衷心的期望，我的抽烟朋友，能做点并做成几件他喜欢做的事。


2023年9月16日星期六


图1图2：赵家姐弟脑海扫描对标

贴主:markmarkmark于2023_09_16 1:20:48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