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天黑了，但他的温暖依然 (9-13)
马客
（九）
父亲是我的人生导师。他很少参与我的工作和学习，但在关键时刻，父亲的睿智和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使我受益无穷，终身难忘。
1985年，在我即将去美国的前夕，我的日本导师上野教授因私事突然到了上海。他在东京上飞机有签证，但要在虹桥机场出关就有了麻烦。那时的规定，要有涉外宾馆的入住，才能入境。边检电话到了教研室，我接的。我那时只是教研室的小小的科研秘书，入住涉外宾馆需要上海市外办的批件，批件需要接待单位提前申请。那是个周日，学校的三级领导一个都找不到。其实找到也没有用，没人能在那个晚上搞定上野老师入境。
父亲思路敏捷地想到弟弟有个同学在某高校的外宾招待所工作，他帮我联系办妥了临时入住。如此，在天黑之前，我安顿好了上野教授，并留下了我家的电话。
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晚上，有关部门来电，要我周一上午，把外事接待批件送到宾馆，否则按违反外事纪律处理。
我非常紧张，那时外事纪律严格，我们出国预培，都培训过“外事无小事”的纪律。我准备立即与导师和学院院长汇报，他们都是我的良师益友。
父亲阻止了我，提出了方案：不汇报。因为不管我汇报不汇报，没有人能在周一上午拿到批件。不如我一个人扛下来。领导不知情，万一有什么事，他们反而好办事。
父亲打赌，有关部门很可能在周一上午把这事给忘了。最关键的，父亲说上野教授是友好人士，与我们学校有着继往开来的互利合作关系。父亲安慰我，说我是急国家所难，为学校分忧，没什么好紧张的。
父亲仔细，即使打赌，也不忘配套措施。他让我和弟弟连夜拿着上野教授以前的外办批件找到他的同学、他的同学再连夜赶到招待所，给值班同志打招呼，如果有关部门不提外事批件，招待所也睁只眼闭只眼，放上野教授一马。
我忐忑不安地渡过了周一和周二。周三我和同学GHW把上野教授送上了回东京的航班，如释重负。回到家，我在JN路/HF路交界的合兴馆请客，给“灾难管控”（DAMAGE CONTROL）的总设计师 - 父亲敬酒，从心眼里佩服父亲的“英明伟大”。
后来我在美国与院长见面，顺便聊起了此事。院长说父亲的决策非常英明睿智。如果汇报到他那边，更糟。即使有关部门忘了这事，学院和学校都会遭遇“湿手粘面粉”的尴尬。（院长是解放前参加地下工作的学生“老革命”，上周的9月1日，走完了他作为流行病学者的辉煌人生，享年91岁。是为追思。马客）
（十）
父亲是一流的工程师，学识过硬，胆略超人。
1956年复兴岛的1000顿油压机项目，在众多年资比父亲高很多的工程“大拿”犹豫接手时，父亲不知天高地厚地挺身而出，承担并完成了项目的主体设计和调试，奠定了他以后在液压工程设计方面的可持续的成功。
林彪是军神，曾坦言，他敢打有六七分把握的仗，但林点赞粟裕，因为粟裕敢打只有五分胜算的仗。父亲是我心中的粟裕。
30年前，父亲在国内退休。那年他的大学同学是美国那个专业学会的当选主席，邀请父亲去美演讲他的液压设计。会场中父亲就地被聘用，去了底特律继续贡献他的“童子功”-液压机械的设计，直到2002年才兴高采烈地和我一起回到上海。
父亲在人地生疏的美国开始第二轮“拳打脚踢”的时候和我今天一样，都是65岁。他是那样充满信心、满满的正能量（图5）。我扪心自问，能不能如同父亲一样，在生物医学研发的第一线再“拳打脚踢”14年，直到2032年？
人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父亲于我，是只能仰望而不可逾越的高山。
（十一）
父亲49年春天交大毕业，参加了“革命”，挤上了解放牌“老干部”的末班车（图6）。
一年后，父亲和老妈组建了我们一家，他们关爱着我们、孵育着我们、带领着我们走过了十年浩劫、走过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化雨、走到了美国、进入了新世纪，整整68个年头，差两年就是白金婚。
我端详着我们一家的相片。
1955年。我2岁，父亲32岁，他相当于今天的85后，成了家，笑容中渗透着阳光（图7）。
1958年。我5岁，父亲35岁，他完成了复兴岛1000顿水压机项目，正在启动万吨水压机的主体设计，立了业，笑容中多了不少成熟（图8）。
以后的12年没有全家照。
前八年，父亲太忙。
后四年，父亲进了“牛”棚。
直到1970年春，我上山下乡前，父亲提议合影，因为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回来。那年我17岁，父亲47岁，他的表情如实地刻录了当时所有知青家长特别兼任牛鬼蛇神的无助心情（图9）。
1973年十一国庆，这是文革中的一个“小阳春”。我回到了上海，在医学院读书。父亲被重新使用，开始了“１６００吨螺旋焊管试压水压机的计算和设计”，父亲50岁了，如同每个当过“牛”的人，在看不到文革的尽头时候，还是一脸的紧张，潇洒不起来（图10）。
又过了十年，在改革开放初见成效的1983年，在家中。父亲60岁，所有的人都掩盖不住轻松和潇洒，如同那年的那首歌：“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图11）
1992年，妈来到美国，全家团聚，父亲掩盖不住的欣慰（图12）
父亲睿智、父亲实在，父亲大度、父亲刻苦、父亲诙谐潇洒，父亲忍辱负重，父亲卓有洞见，父亲脚踏实地，父亲上得讲堂，父亲下得厨房。。。。。。
父亲经常戏言，在家里，他排行第五，即他的地位在老妈和我们姐弟三人之下。六十八年来，父亲的戏言于无声处听惊雷地验证了：父亲是房基，父亲是屋顶！这些天，从老妈到我们姐弟仨，刻骨铭心的感觉：父亲走了，地动山摇。
（十二）
今年，我和父亲在密西根一起度过了元旦，一起进入了2018年。
父亲喜欢和我一起睡，一起聊天，有的时候有一句没一句的，会聊的很晚很晚。
由于晚上甚至半夜或凌晨要和上海的小家伙们微信QQ联系工作，怕吵了父亲，我睡客厅的沙发。父亲入睡前，总要到客厅“笨手笨脚”地帮我铺好卧具（图13）。
我没有阻止他，一个95岁父亲对65岁儿子的一辈子的关爱、一种家庭版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心里一片温暖也带着深深的隐痛，“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我不敢多想。
父亲思乡，不是一点点的思念，而是刻骨铭心的思念。
两年前父亲放弃国内的“红卡”养老待遇，回到密西根，是为了与老妈一起白头到老。
但他处在亲情和乡情的巨大矛盾之中。他特想跟我一起回上海。
我离开密西根回上海的那天上午，他把他简单的行李准备好了，包括通讯录、红卡、身份证，放在柜子上。我去机场前，父亲什么都没说，看着我，我心里非常难过（图14）。
这次父亲毫无预兆的走了，据医生不是解释的解释，可能是心理上的一种放弃，搅乱了并最后击垮了一个95岁老人的病理恢复和生理平衡。
父亲到密西根后，话越来越少，经常沉默地坐在前门的休闲椅上，遥望着远处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路人。姐姐有次问，为什么不坐在后门，那里花木绿草景色宜人。父亲说，后面太安静。
我和姐姐挺后悔的，我们想如果父亲留在上海。。。。。。
我想的心痛，因为此刻在心里，答案是清晰的，只不过是我领悟的太晚、太晚了。
（十三）
灯缓缓的亮了，DL089航班进入黄海,在为乘客提供最后一次餐饮。
送热毛巾的空姐看着我，迟疑的问：没什么问题吧？（ARE YOU OK?）
我点点头，要了一杯我和父亲都爱喝的爱尔兰烈性甜酒，酩了一口，暖流缓缓地散在胸口，我默默地喊了声“爸爸”，
所有的记忆细胞一起响起了父亲高兴地、大声地拖着声音回答：唉----！（图15）
父亲的天并没有黑，他的爱，在我心中熊熊燃烧，一如既往的暖着我。。。。。。
 
2018年7月30日星期一于DL089航班
2018年8月6日星期一完成贴图
前期阅读：父亲的天黑了，但他的温暖依然（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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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父亲在人地生疏的美国开始第二轮“拳打脚踢”的时候和我今天一样，都是65岁。他是那样充满信心、满满的正能量


图6：父亲49年春天交大毕业，参加了革命，挤上了解放牌“老干部”的末班车


图7：1955年。我2岁，父亲32岁，他相当于今天的85后，成了家，笑容中渗透着阳光


图8：1958年。我5岁，父亲35岁，他完成了复兴岛1000顿水压机项目，正在启动万吨水压机的主体设计，立了业，笑容中多了不少成熟


图9：直到1970年春，我上山下乡前，父亲提议合影，因为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回来。那年我17岁，父亲47岁，他的表情如实地刻录了当时所有知青家长特别兼任牛鬼蛇神的无助心情

图10：1973年。父亲被重新使用，开始了“１６００吨螺旋焊管试压水压机的计算和设计”，父亲50岁了，如同每个当过“牛”的人，在看不到文革的尽头时候，还是一脸的紧张，潇洒不起来


图11：又过了十年，在改革开放初见成效的1983年，在家中。父亲60岁，所有的人都掩盖不住轻松和潇洒，如同那年的那首歌：“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图12：1992年，妈来到美国，全家团聚，父亲掩盖不住的欣慰


图13：2018元旦，由于晚上甚至半夜或凌晨要和上海的小家伙们微信QQ联系工作，怕吵了父亲，我睡客厅的沙发。父亲入睡前，总要到客厅“笨手笨脚”地帮我铺好卧具


图14：我离开密西根回上海的那天上午，他把他简单的行李准备好了，包括通讯录、红卡、身份证，放在柜子上。我去机场前，父亲什么都没说，看着我，我心里非常难过



图15：父亲的天并没有黑，他的爱，在我心中熊熊燃烧，一如既往的暖着我，直到。。。。。。
贴主:markmarkmark于2023_09_05 3:32:02编辑

贴主:markmarkmark于2023_09_05 10:33:29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