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少女时代
Original 埃米 三联生活周刊
文｜读者：埃米2019年的夏天，我走进一家叫做“时光”的理发店，剪了15年来最短的短发。我的齐腰长发被刷落落地剪掉。看到镜子里自己变成短发的样子，我那时想到的是电影《奇怪的她》里的一个片段。
即将被儿子送到养老院的末顺奶奶，为了拍一张遗照而走进一个名为“青春照相馆”的地方。她与摄影师聊起自己年轻时喜欢的电影明星奥黛丽赫本。她神情落寞地往嘴上涂抹了口红。年轻时没擦过的粉，竟然为了拍遗照都擦上了。快门一按，一片空白。从青春照相馆走出来后，末顺奶奶变成了二十岁的少女。这部韩国电影是一个构思很奇特的喜剧。也是一个很成功的剧本。中日泰三国都有翻拍过，国内翻拍的电影名字叫《重返二十岁》。好的喜剧，总是能把一个悲伤的故事，用风趣生动的喜剧风格表达出来。末顺奶奶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人。在公众场合扯着嗓门喊叫；在老年人咖啡馆里，像斗鸡一样与别的女人撕扯着头发争执；会因如何做炖萝卜而喋喋不休地训斥着儿媳妇；为省俭一点钱而在地摊上与摊主讨价还价，最终还是不舍得买，被摊主奚落一番；以儿子为中心，以儿子为骄傲而活着。一个女人，吃过太多的苦之后，被生活的粗砺经久磨蚀得失去了光彩，是无法保持良好的体面与优雅的。末顺奶奶本是出身于富足之家的大小姐。年少时憧憬着爱情，与自己心动的人私奔了。可结婚才一年，丈夫却死在了战场上。在那个艰难的年代，一个年轻的女人要承受多少苦痛，下过多少狠心，才可以独自把孩子抚养长大。培养成有出息的大学教授。当她垂老时，脸上会有老年斑、身上会有老人味、身体皮肤都皱巴巴的，睡前在玻璃杯里泡上使人触目嫌恶的假牙。作为老年人问题专家的教授儿子，也无法化解家里的婆媳矛盾。她还有让人有压迫感的坏脾气，唯一能理解她、忍受她坏脾气的人是从小在她家里做长工的朴氏。可突然有一天，这个老奶奶变成了二十岁的少女。重新开始了一次人生。末顺奶奶觉得：既然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回少女时光的机会，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地为自己活一次呢？女人的改变都是先从衣服和发型开始的。变身为少女的末顺奶奶，剪了自己喜欢的奥黛丽赫本式短发。买了很多漂亮的衣服，穿上了曾经舍不得买的鞋子。她还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欧朵丽。青春是张扬的，不管不顾的。即使做下错事，也能因“太年轻”而被原谅的年纪。年少时，觉得梦想是希望，是一直追寻的一束光。待到成年后，梦想是羞于谈起的、一个苦得生涩的梦。末顺奶奶年轻时极具唱歌的天赋，现在欧朵丽要去实现她当歌手的梦想。天赋是上天赋予一个人的东西，每一个拥有并发挥着天赋在生活的人，都是身上充满光芒的。欧朵丽阴错阳差地担任了孙子智河的乐队主唱。她在老年人咖啡馆里唱歌，在街头唱歌，还参加了电视台唱歌节目的选秀。站在舞台上的欧朵丽散发着自我的光彩。年少时，以为爱情是心动，是必然抵达的向往。可时间会让人明白：爱情是像天赋一样，只是上天赋予极个别人的一种幸运。欧朵丽喜欢上了电视台的导演胜宇，可她已不再是那个只凭心动就有勇气私奔的少女了。孙子智河在参加演出的途中，遭遇了车祸。需要大量输血才能救活。欧朵丽流血就会变老，变回末顺奶奶的样子。这是这个剧本最神妙的伏笔。儿子对欧朵丽说：走吧。以现在年轻的样子活着。不要再吃别人的剩菜，不要再为了孩子像奴隶一样生活。可是欧朵丽说：即使有来生，我也会一成不变就这么活着。再苦再累，也不想改变。这样，我才是你的妈妈。在所有的关系里，血缘关系是唯一不会改变的。血液汩汩地从欧朵丽的身体里输出来。在年轻、心动、梦想和亲情之间，她选择了亲情。她又变回了末顺奶奶的样子，只是她的头发上还别着电视台导演胜宇送的发夹。末顺奶奶透过玻璃窗看着他，像一种平静的告别。她别过头去，默默地离开，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像做了个美梦。一个奇妙又有趣的梦。一个无法抵达亦无法忘怀的梦。我奶奶92岁了。现在平均每两天能抽一包烟，有时一天就能抽完一包烟。从我记事起她就抽烟，或许中间也试图戒过。姑姑苦劝她说：你年纪都这么大了，每天也少抽点才好呀。我奶奶则回说：活一天享受一天，死了拉倒。人真是得活得久了，才能对死亡有如此蔑视的底气。我过年时去给奶奶拜年，她的声音中气十足。说起某个可气的人，她把拐杖杵在地上“嘚、嘚”作响，骂起人来嗓门洪亮，思维不乱。年深月久了，她生命的底色却还没尽褪色，骨子里还有一副“大小姐”的气势。奶奶出身于地主家庭。在那个很穷苦的年代，她的少女生活是很富足美好的。后来家里变故落难了，她因为出身被大大带累了，又嫁得不甚如意。回忆，就变成她对少女时光无尽的怀念。陈芝烂谷的回忆，日复一日地咀嚼回味着。我小时候常常能听到奶奶讲起：她爷爷后娶的填房怎样生得美；她从小就只学织布和绣花，因为总蹬织布机，所以小腿肚子有点粗；兄弟们可以去上学堂，她偷偷跟他们学得几个字，所以她学会了认数字，可以看日历；家里的长工坐在长条板凳上吃饭，挤满了一桌子；家里的粮食很多，花生都用粮仓来装。秋收时节，遇到来讨要的乞丐，她家人会铲一簸箕萆花生施予……那是奶奶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回不去放不下的少女时光。我并不是怎样热心的听众，她也会自言自语。如果有人问我：给你一次重回17岁或25岁的机会，你会回去吗？我想我会低下头沉思一会儿，给出的回复未必是“愿意”。年轻当然是好的，但回去就能改变了吗？回忆也是让人生厌的无用事。发生了的就是过去了的，切断了时间与空间，停留了在那里。人生如果有剧本的话，从头翻到尾，先知道了结局，再开始活着，那样都不会按照原来的活法了吧。可是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即兴表演，不知道下一句台词，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也不知是否有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