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曹雪芹家没有败落
三联生活周刊
写出一部《红楼梦》，作者要有惊人的覆盖上下四方各种人等的观察力，对世界的了解有如打上格子画出经纬那么细致。红楼梦的文学价值有目共睹，但是不认可它社会价值的人也不少。结局悲戚空茫，质疑社会和人生的文学，总会招来“负能量”的批评。

社会是人架构起来的，有人觉得虚无无聊毫无意义，就会有人乐在其中，盆满钵满。认为《红楼梦》教坏年轻人的“国家柱石”多得是，其中有人认为《红楼梦》危害太大，所以自己拿起来笔来写一部“反红楼梦”，也算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这就是《儿女英雄传》。

《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文康出自满洲勋贵的家庭，比曹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家道中落晚年贫困，又和曹雪芹一样。大概出自这样世家的子弟，在上升期是没有工夫写小说的，最多写写酬酢诗，应制诗；穷下来以后才能写小说，把见过的这些荣华富贵，世态炎凉记录下来，还要编织进自己对世界的期望。

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的结局比较忠实地延续了原书的意图——贾家败落，两府抄家，宝玉做和尚。其实两府就算不抄家，前八十回也已经写出家财实难以为继，早已是拆东墙补西墙。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文康则让他笔下的少年公子安骥中举，点探花，青云直上，娶两个妻子一个小妾，丈人丈母接来一起住，俩媳妇每人都生个儿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绝不藏私，把红楼梦里的人物关系完全拧过来，让旗人过上符合儒教又忠于皇上的正能量生活。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理想主义。

《红楼梦》这样包罗万象的故事，给所有层面的读者提供了兴趣点。鲁迅早就总结过：“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还可以添上经济学爱好者看见收入支出投资理财盈亏账。宁荣二府年年亏空，以安老爷为首的完美家庭，当然应该建立在家庭财政蒸蒸日上的基础上。在不靠工资生活的年月，大户人家如何扭亏为盈，重振家声？文康特地写了一大段分斤拨两过日子的话，为安老爷一家作下长远打算。



自古有云“千里为官只为财”，大户人家的大宗钱财，靠做官得来。安老爷自己也没否认这一点，虽然他在任上是个“清官”。既然他不打算出去做官，儿子还不到能做官的时候，家里就没有额外大宗收入，必须节省。依着安老爷，要遣散多余的家人，省却无益的繁费，粗茶淡饭絮袄布衣，也就是从日常开销上省。这个计划马上被脑筋更清楚事实上当家的安太太否决了：家人都是老辈子手里传下来的，遣散他们很失体面，也不仁义；家里的地方很大，必须要有这些人才能照顾过来，再缩减也失体面。安家仿佛正处在贾家过年时跟乌进孝算地租子的情景：围着庄子有老大的一片地，一年却只进二百几十两银子的地租。来自土地的物产和钱财都到哪里去了？
安家是旗人，他家的地是入关时得的圈地，在北京城外，有山有水的乡下，很大一片。据安老爷说，当年进的租子比现在多二十倍不止，也就是五千多两银子。虽然安家有德，主子奴才世代齐心，轮到他当家的时候，这么大一片地的租子已经基本收不上来了。祖传基业当年有多大、现在有多大，他一概不知。有些地租被别人收去，有些地都被庄头瞒着主人卖掉了。所以安家的有德和齐心是正写，是想象中的美景；祖传基业失迷盗典是反写，才是这种大户人家的现实。儿孙们就算不吃喝嫖赌，一心向学，也没有经营家业的本事。年深月久，财产逐渐跑到了管家庄头的手里。 何玉凤恢复家业的办法很简单：拿出当年的圈地执照，一块地一块地查佃户，问地租交去了哪里。有被庄头偷卖的地，就拿钱赎回来。查佃户、量地，要可靠的人亲自去办。可靠的人自然是安老爷的家人，不可靠的人则是管庄子的人。可靠的人治不可靠的人，当然是靠安家的官宦势力和何玉凤的武德。赎地要用钱，这钱来自何玉凤的嫁妆，何玉凤的嫁妆则是邓九公的馈赠，民间独霸一方的富户与朝廷势力此处达成了利益同盟。
张金凤一家是农民，他们对土地出产的体验跟安家完全不一样。安家只看见折地租的现银子，张金凤和她父亲看见的则是高粱粒儿、高粱苗儿、高粱杆儿、高粱叶子，每样都有用途。守着河水能种稻子麦子，两三个大园子种菜，自己种豆子芝麻作酱磨香油，棉花纺线织布。佃户交租不止是交钱，还要给主人家按年月日交东西，主人家的柴米油盐都由佃户提供，不必花钱去买。这跟精明的葛朗台老头的做法一样：“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和面包，他的佃户每周给他送阉鸡、母鸡、鸡蛋、黄油和小麦，租用他家磨坊的人亲自登门拿小麦去磨，然后给他送回麸皮和面粉。”地主-佃户形成的经济模式是相通的。
土地的出产在河南农家是日常生活，在北京旗人家里从老爷太太到管家丫头都想不到，也不会，因为他们离开土地已经太久，经商也不在行。这样的持家之道若是说给贾府上下，他们也只能瞠目结舌。小姐们知道蘅芜苑的玫瑰能卖给药铺香料铺，已经很不错了。

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世家旧族的财产终免不了再分配。如果贾府上下无论男女都精明如葛朗台老爹，大清国都不够填他们的胃口。如果是那样，我们现在也没有《红楼梦》看了，因为曹雪芹一辈子都在忙着算租收租。
本文作者：中微子和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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