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四合院两家人，每天见面，但我小时候好像从未跟二大爷说过话。在我心目中，二大爷是坏人，因为他跟我爷爷吵架，而且是个反革命分子。二大爷很少说话，我也不爱说话，两个人见面也不打招呼。我甚至不知道他跟爷爷其实是亲兄弟。很长时间，我都搞不清，为啥我要叫他女儿姑姑，我以为那是他儿媳妇，他儿子呢？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有儿子吗？我爷爷有好几个儿子，大伯家，叔叔家，姑姑家，姥姥家，都有儿子啊。
二大爷的罪名很奇怪，不是地主不是富农不是反革命分子不是坏分子也不是右派，但这并不重要。每次批斗会，他都被戴上高帽子，双手捆到背后，站咋主席台前面接受批判。跟别人不同的是，批斗会上，他从不低头哈腰，腰杆挺得很直，壮的跟牛一样的身躯丝毫不动，瞪着眼睛看着台下的人，既不认罪，也不辩护。
他是一个军人，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活下来的老兵。这就是他的罪，“二战区”，他是抗战期间国民革命军第二战区的副班长，机枪手。所以他是国民党反动派，是共产党要消灭的人。中条山一战，担任阻击任务的第三军军长师长尽数玉碎，他们一个连队只剩下16个人。他能活下来只是运气。
我不知道他跟爷爷为啥吵架，但是二大爷脾气火爆是肯定的。父母没有谈论过任何关于爷爷和二大爷恩怨，对我们小辈之间的来往也不阻止，只是他们自己跟二大爷一家不说话。我唯一听到的议论是，奶奶说，因为二大爷历史问题，叔叔入党提干审核没通过。那年月，谁都可以给你定罪，不需要证据不需要法律依据，而且一人有罪，全家牵连。因为二大爷问题，整个家族三代人没有党员。等到二大爷平反，我已经工作了，也没想过要入党。不当官，远离政治，是从小被灌输的家训。
二大爷只有一个女儿，但姑姑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老大是男孩，比我大一岁，我们从小一起玩，但从没叫过他哥。老二是女孩，跟我弟弟同岁。那年，我大弟，堂妹，表弟，表妹同时被录取。二大爷家孩子都有点像他，高大强壮，话不多。记得那年堂妹结婚后生孩子，姑姑去伺候月子，堂妹抱怨婆婆家条件不好，结果给她妈劈头盖脸一顿骂，说要不你跟我回老家！姑父我大概见过三五次，从未说过话，知道他是火车司机。后来听说因为偷盗货物被开除回到了老家，但那时他们家一家搬进了新房，不在老院子了。
二大爷和老伴则一直留在那座老院子。一直到八十年代末，二大爷才得到平反，被授予革命军人荣誉，还补发了一笔抚恤金。他去世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国内，不知道他跟爷爷是否又在阴间做了邻居。老家还是讲究入土为安。只是，我印象中松柏成荫的祖坟早已经被强制铲平，石碑被推倒，树被砍了。前些年，父亲说要修订家谱重建祖祀，嘱咐我记住爷爷的故事。我想，二大爷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寥寥数语，不尽敬意。徐徐乡愁，皆成思亿。
碌碌一生，何悲何喜？云烟散，秋风起，落叶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