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尘香
下部 
岁月穿行山门，浮华时灭时生；举杯对月向神明，一缕沉香落凡尘。
第12章   头香
凌晨四点多，蔡文胜醒了，他是被一个梦惊醒的。
梦境中，他在低空中漂浮，跟着“屠夫”的车来到岔路口，一边通向市里，一边进村；“屠夫”说得向前，坏蛋肯定是往市里跑；来弟姐姐招弟说，要进村，去市里是一条大路到头，坏蛋会找地方躲。
这时一辆摩托车赶上来，招手让他们跟着，进村绕了几个弯，停了下来。“屠夫”手握两把杀猪刀冲进门，招弟拿着一个板凳也冲进去，屋里“噼噼啪啪”一阵乱响，还有人“哎呦哎呦”地喊；屋外，蔡文胜盯着骑摩托车的背影，背影一动不动，灰白的衣服和灰白的头发。
屋里的声音停了下来，蔡文胜的脖子都扭酸了，眼睛也盯乏了，便眨眨眼；就在眨眼的一瞬间，摩托车上的人扭转头，把蔡文胜吓得身上一哆嗦，前面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昨天敲门时看到的、成年的来弟。
梦醒后再难入睡，蔡文胜起身洗漱完，便出门向孔子庙走去。
过了小桥，卖票和卖香烛的店都关着，周围也没有人影，倒是孔子庙的大门半掩着，蔡文胜往大门口走去。
门里走出一大汉，面色黝黑，一双大眼如牛眼一般，翻眼看人时如怒目圆瞪，不怒自威。他看一眼门外的蔡文胜，大嘴里嗡嗡地问：“是外地人吧，来上头香的吧？”
蔡文胜悄悄用力，掐了自己两下，确定自己已经不在凌晨的梦里；眼前这个黑大汉，像极了姜老师昨天描述里的“屠夫”。
“是。”蔡文胜点点头，目光还留在大汉脸上求证：“可售票处还没开门，卖香的商店也没开。”
“你来得太早了，寺庙要九点才开。”黑大汉说，“售票处和商店也是九点，不过那时候就有不少人排队上头香了。”
这时，寺庙里有女人对外说话：“大院都打扫干净了，香炉灰也清理好了，你来检查一下。”
黑大汉应了一声，往门里走去，右腿有点不利索。姜老师说过，“屠夫”救来弟时被锄头敲坏了膝盖，走路拐脚；他这一瘸，蔡文胜确定此人就是姜老师说的“屠夫”了。
走了几步，黑大汉又转头说：“小河对面有卖香的店，你可以把香先买上再过来。”
沿着河边的一排二层商铺，好些铺面已经开门营业，包子铺、米粉店，还有几家卖香烛的，都有了早客。蔡文胜看了看，便往一家店铺走去；店铺招牌沉稳醒目，暗红底色，上书金色汉隶两字：“尘香”。
店铺整洁宽敞，有别于其他店家的杂乱无章；左边一排是敞开的玻璃矮柜，各式香烛摆放整齐有序，右边是明亮的展柜，摆放着一些手串饰品。一个女人正在整理柜里的物品。女人四十多岁模样，看见有客进门，便问：“是来买头香的吧？你可以买普通的香，也可以买专门的头香，价格要贵一些。”
蔡文胜往玻璃柜里细看，长短粗细居然有十几种，有很粗的单支头香，价格果然高出不少。“帮我要十支吧。”蔡文胜指着一款红色头香说。
“不需要一下买这么多，头香可以上一支，或者三支。”女人说，接着又问：“客人是外地来的吧？”
蔡文胜点点头，说自己明后天还会来上香，今天就一起买了。
等蔡文胜赶到庙门口，已经有好些人在排队。黑大汉看见他，招手让他上前。人群里有个矮小的老汉，尖着嗓子喊：“屠夫，老子一大早就来排队，你怎么让人插队呢？”
“人家外地人，一大早就来了，那时候你还在别人家窗户下蹲着呢。”屠夫并不恼，可也没让着对方，“再说了，你天天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孔圣人也不会保佑你。”
话音落下，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嗤笑起来，小老汉涨红了脸，仿佛被屠夫说中了痛处，没再回嘴。
“香炉前有一炉炭火，可以用来点香。”黑大汉低声说，也没看蔡文胜感谢的目光，转身推开大门，外边等待的人便一窝蜂地涌进庙里。
大部分人涌向了大厅的香炉，蔡文胜还是绕到后院，把手里的三支香伸进炭火里；炭火红红的，一下把香点燃起来；还是低头闭眼，心里默默一会，把香插进了香炉；看着香烟袅袅，蔡文胜心绪也跟着摇荡，拿出手机，又拍了几张照片。
走回大厅，想找屠夫聊几句，却不见人影；他猜想，陈熙容应该是住在小楼，只是不知为何，貌似来弟的女子却矢口否认。
正在犹豫是否再去敲门，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刘建设打来的。
饭店在一条小巷的中间位置，七八张桌子，屋里没有装修，是本地的木质建筑，能看到原木房梁和顶上的瓦片。刘建设和陈友明已经到了一会，正在喝当地的苦茶。
“这是家老店，做的黄焖鸡是一绝，只有当地人才知道。”刘建设边说边给蔡文胜倒茶，蔡文胜喝一口，眉头立刻皱起来；陈友明笑，说哥，这苦茶也只有当地人喝，专门配黄焖鸡的。
接着，陈友明介绍起黄焖鸡，说这鸡必须是当地散养的土鸡，还得现杀现做，配上香菇木耳和八渡笋，做出来鸡肉不紧不松，鲜滑香嫩，汤汁醇厚，这时候再喝苦茶，口里便有回甘的清甜。
正说着话，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传来，一辆黑色哈雷重机停在门前；后座上一身黑白机车服的女子下车，向里张望。
来人直奔进来，一把抱住了刘建设。
“好了，好了。”刘建设拍拍她，说：“你不是说要见蔡文胜吗？人家在这看着呢。”
女子摘下了摩托车帽，一甩头，一头飘逸的长发散开去，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秀脸。
“还记不记得我，数学天才？”刘美丽问，不知是不是戴头盔太热，脸颊上露出些许绯红。
自从离开矿山，离开喜欢的女孩中，刘美丽是最早进入他的梦乡，也是梦里最调皮最可爱的女孩。蔡文胜赶紧点头，连说：“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
骑哈雷的女子也走了进来，伸手说：“我是阿姜，矿山地质队的。”蔡文胜赶紧伸手握住，说还记得阿姜当年打篮球的英姿呢。
几人说着话，店家的黄焖鸡端了上来，一接锅盖，一股浓香迎面而来，刘建设用筷子敲敲桌子：“都是自家人，不许客气呀。”
又吃又聊，时间过得飞快，已经到了下午。刘建设对妹妹说，你俩不是说要去孔庙烧柱香吗? 现在就去吧，晚了就关门了。陈友明说，自己开车带两位姐姐去。
蔡文胜把剩下的七支香烛递给刘美丽，说自己早上买的；陈友明在一旁看一眼，说：“哥，你是真识货，这是我们县里最好的香，加了沉香的碎木，气味特别好。”
三人走后，刘建设让店家换了茶，说我们再聊一会，有件事要单独和你讲；接着讲了刘美丽的事情。
刘美丽上市体校时，交了一个男朋友。男孩长得又高又帅，还是体育生里少见的不花心；连刘建设都感叹，妹妹的确有眼光，而当年妹妹让妻子黄小燕别和自己好，也是有眼光的表现。
两人谈了七八年，正在谈婚论嫁，双方父母也很喜欢，已经互称对方为亲家。
事故发生在两人一次去参加朋友生日回来的路上，一辆泥头车闯红灯，把他俩的小车撞翻，两人卡在翻倒的车里，被救护车直接送进了医院的ICU。
“等住院十天后，我妹好一些，才敢告诉她，男孩已经走了。”刘建设脸色深沉，语气也低沉着，“我妹哭得死去活来，坐都坐不住；送男孩走的时候，两家人哭晕了好几个。”
自此以后，刘美丽就像变了一个人，喜欢单独待着，有时候会自言自语；问她，说是在和男朋友说话，说男朋友经常在晚上的时候来看她。就这样，她一直单身，也不谈朋友，后来还住院几次，一阵好一阵坏的。那些年，好在还有黄小燕和阿姜陪着她，让她在突然清醒时可以大哭一场。
直到前两年，刘美丽好像突然开了窍，不再自言自语，也开始打扮自己；她长相白净漂亮，个子高，身材苗条，猛地一看，还是个姑娘的模样。追求她的人不少，还有年纪小不少的，这又给家人带来新的烦恼。
“我妹这里还是有点问题。”刘建设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去看过医生，也没什么效果。”
蔡文胜的心情也低沉下去，没想到当年活泼可爱的女孩要面对生活如此残酷的意外，他想说却又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跟着叹气。
“我妹小时候喜欢你，你应该知道吧。”刘建设的话还没说完，“我想先告诉你她的情况，她现在怎么说呢。。。”刘建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妹现在有点花痴。”
“我会把她当妹妹的。”蔡文胜立刻明白对方意思，说完又赶忙补充：“以后，刘美丽就是我自己的亲妹妹。”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告诉你，就想着我们是老朋友，有什么就直说好了。”刘建设说完松了一口气，又说：“好，不说这个了，上次你让我看的黑色沉香，我朋友在泰国找人看了。”
上次蔡文胜拿出赵小强送的黑色沉香，刘建设看不懂上面的符号，便拍下照片，发给他在泰国的朋友，找相熟的沉香大师解疑。
“大师没具体说符号的意思，只说这块沉香不普通，是专门驱邪之物，主要用来防身，在遇到邪门的人和事时用得上；还说，这块黑沉香本身就自带邪气，平时不要随身携带，长期对身体不好。”
“原来是驱邪之物啊。”蔡文胜陷入沉思，虽然他不太相信一块沉香能有这样的功效，可自己本身没兴趣，当初就不该要；赵小强让他在两件沉香物品里选，自然是已经算好自己肯定不选手串，“看来，赵小强是有求于我，也可能是利用我，或许还有不确定的风险。”
“我也这么觉得。我和赵小强交往这么久，他一直表现得小心翼翼客客气气的，不像他该有的样子，更像一层面具；而且他不参加同学聚会，像怕见人一样，所以我心里从不敢把他当朋友。”刘建设接话，又说：“反倒是和你，交往时间只有半年，可一见面就觉得是多年的老朋友。”
听刘建设这么说，蔡文胜发现自己之前想简单了，刘建设是在社会上跌打滚爬过的；相对刘建设，自己反倒是有可能对付不了赵小强。想到这，他便把赵小强借钱还钱、选沉香物件、告知陈熙容下落，这一连串事情统统讲了个清清楚楚。
“看来这一切和陈熙容有关，至于怎么有关还不知道。”刘建设说，“我前段时间去过他公司，公司里的人都忙碌且保密的样子，像是做什么大项目。”
两人尽量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出来，看能不能拼凑出一个大致的全图。就在这时，去孔庙烧香的三人回来了，两人便不再继续。
刘建设和陈友明还回林场，这两天的谈判大有进展，已经在谈交接细节；刘美丽和阿姜回市里，两人跨上车，哈雷顿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目送四人离去，天色已经变暗。蔡文胜沿着小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周围的街道是完全陌生的，路过行人也是完全陌生的，连清凉的空气和昏暗的路灯都是陌生的。
热闹后的寂静，让他突然感到无比的孤独，像是一个人被时空遗弃，那些亲人亲情变成天边遥远的寒星；他的情感像被吸进了黑洞，心里空荡荡的；而这时，一股无法释怀的悲伤，如雨后山泉，猛然涌上心头。
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