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尘香


下部
 

岁月穿行山门，浮华时灭时生；举杯对月向神明，一缕沉香落凡尘。


 

第1章   宴
立秋，市中心，周六下午。
喜来登五星酒店，大厅里张灯结彩，金碧辉煌；十几张大圆桌摆满了整个大厅，上铺深红色台布缀以金色流苏，雍容华贵；桌上早上齐各式美酒佳肴，围坐的客人们衣冠楚楚、举止优雅；大厅中央悬挂着一条巨大金字横幅：祝市肿瘤医院开业大吉；横幅下面摆满了庆祝花篮，花团锦簇着蜿蜒到门外。
二号桌，沈文杰和周美丽正低头窃窃私语。一阵喧哗从一号桌传来，两人抬头看去：那里坐着市级领导和医疗系统领导，还有两个金发碧眼的专家老外；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正举杯和客人逐一碰杯寒暄，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笑。
“看姓高那副谄媚的丑样，这回终于当上院长了。”周美丽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轻蔑，“听老王说，肿瘤医院主楼超支了一个亿，还有部分是高息拆借，够他还的。”
“这难不倒他，他会把肿瘤医院变成印钞机。”沈文杰说，冷眼看远处的男人，“就是这几年得癌症的老百姓可怜了，落在他手里，大概率得人财两空。”
沈文杰当院长的十几年，高副院长主管肿瘤科，仗着身后有靠山，把科室变成了独立王国；过度治疗，一味推广自费的靶向基因疗法和进口新药，高额医疗费用让很多病人无法承受，患者家属的投诉越来越多。医院多次向上反应无果，上一级医疗机构反倒采用高副院长的效益评估，同意把肿瘤科从医院分离出去，建立一个独立法人、独立管理、独立核算的下属医院。
两人正说着话，高院长端着酒杯向她们这桌走来。二号桌坐着市里多家医院的院长，大家纷纷起身，举杯祝贺；高院长和众人一一碰杯，最后走到沈文杰面前：“沈院长，这些年多蒙你关照，以后也请多多支持敝人。”
没等沈文杰说话，周美丽抢先道：“高院长哪用关照，将来要多多关照我们才对。”
高院长双手举杯，满脸笑容：“哪里哪里，周院长真会说话，人也是越来越漂亮了。”
举杯过后大家重新坐下，相互聊着医疗系统以外的闲话。这些年医患关系不太平，上个月一家医院里发生了病人拿刀砍医生事件，医生是一死一伤；上级下达文件，要重塑医患关系，特别是杜绝索要病人红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医患关系的问题根源太深，哪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大家只能临时抱佛脚，尽量守住自己的医院不出问题。
“领导们怎么就走了？”周美丽说，给了沈文杰一个眼色。一号桌的几位领导纷纷起身离桌，也没和其它桌的人打招呼，径直往大门外走去，留下两个老外专家面面相觑。“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沈文杰回看周美丽。
“叮叮”，周美丽的手机响了两声，她低头看一眼，面露喜色，贴着沈文杰耳边说：“高市长的案子要判了，十二年，下周一见报。”
“这么快？”沈文杰没能掩盖住脸上的惊讶，高市长因受贿被公诉是三个月前的事；周美丽说：“这是从严从快。怪不得今天市委书记和代理市长都没来，高院长也少了平日的嚣张，看来他们提前知道了风声。”
高院长是高市长的亲侄子，加上他的一个堂兄，市建委高主任，三人在市里赫赫有名，被人戏称为“三高”。
“知道要判了，还这么大张旗鼓开业，也不怕遭人口舌。”沈文杰道。
“输人不输阵，正因为心虚，害怕被落井下石，才更要打肿脸充胖子。”周美丽道，语气里全是兴奋，“不过这判决下来，大家都知道他们的靠山不行了。”
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沈文杰便坐立不安，她对周美丽说，自己要先走一步；周美丽也要跟着走，沈文杰说一块走太显眼，难免旁人说闲话；周美丽说也好，自己留下来吃点海鲜再走，不吃白不吃；说完她从桌上顺下一瓶还没开封的红酒，塞进沈文杰的包里，说：“明天我们再庆祝。”
 
夜幕还未降临，街道已华灯初上；沿街两列古朴的庭院街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人行道上仿古青砖，自带一份从容的寂静。往街道深处看去，是市体院大门，几个身材健硕的男女在说笑打闹；大门附近的一栋二层酒楼，红绿闪烁的霓虹灯，和隐隐传出食客们的喧哗，扰乱了周围难得的雅致；用霓虹灯管扭成的酒家名字倒是应景了这份热闹：“酒肉朋友”。
一辆出租车停到酒楼门前，蔡文胜从车里下来，戴着黑框眼镜和黑色棒球帽，他看一下表，早到了十分钟；霓虹灯光在身上闪亮游串，热烘烘的气息从大门涌出，眼前有些久违的热闹，一下把人簇拥起来。
走进酒楼，大门口身披彩带的迎宾小姐笑容可掬：“欢迎光临”；话音刚落，大厅沙发上一个中年人站起来，快步迎了上来。
“都过了二十年，蔡文胜，你怎么一点没变啊？”
“你也一点没变啊，杨老三，还是那么健壮精神。”
两人热烈握手，热情的双眼在对方脸上扫描了几个来回。“你的变化真不大，只多了几条皱纹而已。”杨老三先打破客套。
“你也变化不大，”蔡文胜接着客随主便，“就是头发有一点灰白”。
“何止一点，这已经是染了，否则不能看。”杨老三哈哈大笑起来。
迎宾小姐暂时没别的客人欢迎，立在一旁，看两人寒暄；大概是觉得两个大叔先前的相互吹捧可笑，脸上的笑容延展开来，变得自然真挚。
经过喧嚣热闹的一楼大厅，杨老三领着蔡文胜上了二楼；二楼是清一色的包厢，沿路看去，门上依次是忠义堂，景阳冈，朱家庄；到了快活林，杨老三推门进去。
包厢不大，中间一张大圆桌，周围八张靠背椅；顶上一盏大吊灯，亮堂堂，照亮着坐在桌边的一个人：个头不高、肉胖、大嘴、大脑门，见两人进来便起身相迎，连声说欢迎国际友人光临指导。
蔡文胜心里知道这是曾老八，只是四十年不见，变化太大；以前孱弱的老成少年变得肥头大耳，红光满面，一件宽松的夹克敞开着，露出并无霸气的将军肚。
两人一阵寒暄，曾老八夸蔡文胜身材保持得好，一点肚子都没有；蔡文胜说在国外生活艰辛，手停口停，没有享福的命；曾老八手一挥说，那就回到祖国来，像你这样的人才正是祖国需要的，回来可以大展宏图；旁边的杨老三忍不住插嘴道：“今天是老同学聚会，曾老八你就别打官腔了。”
曾老八咧嘴笑了，并不在意；又说，自己虽然是个科级主任，可位卑不敢忘忧国，国家需要你们这些顶梁柱，也需要我们这些螺丝钉。蔡文胜出国前，听杨老三说过，曾老八因为婚姻问题，从主任的位置贬到食堂；没想到他又升了回去。
曾老八伸手示意请坐，给蔡文胜沏上茶，关切问这次回国有什么打算？蔡文胜说，主要是回来看看父母，也见见以前的同学朋友。曾老八叹一口气，说你们出去不容易，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蔡文胜说，是呀，我们是洋插队，要把以前没吃过的苦吃一遍；曾老八一听，更加有了底气：“我经常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家的小孩我是不让他们出国的。”
这次蔡文胜笑着，故意忍住不说话，杨老三也懒得接话，曾老八的话尾就悬留在半空；他也察觉到自己的话不和适宜，嘿嘿笑了起来，端起茶杯说，来来来，喝茶喝茶。
这时有人敲门，服务员领进一位女士，人脸还没看清，热情已经扑面而来：“蔡文胜，好久不见，想死你了。”
来的是当年的工会主席伍丽章，伍丽章比当年胖了不少，脸色红润，显出了生活的富足无忧。两人客气话说了一箩筐才坐下，伍丽章让曾老八换个位置，她要挨着蔡文胜坐；曾老八一边挪着自己的餐具，一边不情愿地调侃着，“官大一级压死人，退休的副处架子还不小。”
伍丽章瞪了一下眼睛，说等你退休还得是个科级；接着又补了一句：“千万不要犯错误，别到时候把科级主任又丢了。”说完哈哈大笑。
曾老八依旧不生气，回嘴说，好男不跟女斗；接着又回一嘴，好女不和男争。
蔡文胜看两人斗嘴，笑里带着些诧异，说：“你们以前不同班啊，怎么这么熟，一见面就能吵架？”
被伍丽章奚落一下，曾老八安静了一点，自顾自在一旁喝着茶，吃着桌上的几碟小点心。伍丽章和杨老三两人一人一句，让蔡文胜明白了个大概。
矿山在破产重组后，生产经营时好时坏，效益也不稳定。后来国家有了新的矿业规划，又重新把矿山收为国有，矿山的职工有了更好的保障，退休职工的待遇也有了明显的提高。
按国家退休政策，企业里男的五十五退，女的五十退，如果是干部，要多干五年才能退休。矿山属于特种行业，退休条件更宽松，伍丽章一到五十就办理了退休，虽然单位想挽留她多干几年。
她女儿大学毕业留在市里，并结婚生子。退休后，伍丽章离开矿山，搬到了市里，过起了休闲的退休生活；不久发现和她情况相似的矿山人还不少，加上早早搬到市郊的地质队，市里有好多当年的同学和校友。闲不住的她发挥出工会主席的能力和干劲，开始四处联络，很快就聚集了许多矿山人，成立了矿山群；除了逢年过节的聚会，还会组织“还乡团”，每隔几年回到矿山走走。
杨老三和曾老八都是矿山群的成员，经常参加群里的活动。时间长了，伍丽章对群友的情况和状态了若指掌，比如她对杨老三印象很好，每次举行大型活动，或给困难的群友捐钱办事，杨老三都出钱出力；而曾老八刚好反过来，但凡要他出钱出力的就不肯参加，但凡免费的都一次不拉，平时做事面面俱到的前工会主席也经常忍不住要发作一下。
瞥见曾老八在一旁又吃又喝，伍丽章便说：“这些小点心一碟五块，你一个人吃完了就自个付钱啊。”曾老八自知不是对手，眼白一翻，说：“多谢主席关心，那我就喝茶，茶水不要钱。”
说完“还乡团”，伍丽章又说：“杨老三说你已经是外国人，不喜欢热闹，只想见几个老同学，不然矿山的人随便就能叫上好几桌。”
蔡文胜问起矿山有什么新变化；伍丽章说，你有空的话带你回去转转，现在市里到县里有动车，县里去矿山的路也拓宽了，每天有好几趟班车；杨老三一旁接话：“你想去的话我开车去，一天就可以来回。”
自从上次回去，蔡文胜仿佛圆了梦，思念的心落到了实处，之后很少再梦到矿山，加上熟悉的人已经都离开，回矿山的愿望淡了很多；于是笑着说，不着急，有空再说。
门被推开，送餐车进来，几个服务员开始上菜，七个菜和一盆汤，立马把桌子摆满。菜刚上完，门外进来两人，一男一女。女的高挑肤白，挂着腮红，穿着酒楼的制服；男的牛高马大，膀大腰圆，头上带着一顶白色的厨师帽。
男人把两瓶酒往桌上一放，对着蔡文胜，说这是店里自酿的双米酒，醇香绵长，千杯不醉；又往桌上一指，说来，尝尝我的手艺。
蔡文胜坐直身体，说：“谢谢大厨。我们还有朋友没到，等朋友齐了再喝。”
“别等了，你的朋友都齐了。”男子说，嗓门洪亮。
蔡文胜心想这厨师也是够可以，管了厨房里的事，还管包厢里的事。正想着，只见高大男子把厨师帽一脱，说道：“你这臭小子，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贴主:布鲁司于2024_09_06 10:25:33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