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曼 - 中国第一女哲(下)
黄玉顺:邓曼 - 中国第一女哲(下)
(二)首创“天道盈荡”命题
上述“天道”的内涵,邓曼将其概括为“盈而荡”。这是邓曼独创的思想表达。
1.“天道盈荡”命题的首创价值
刘向评论邓曼:“识彼天道,盛而必衰。”这当然指邓曼的命题“盈而荡,天之道”。但是,邓曼的原话,刘向演绎发挥为“物盛必衰,日中必移,盈而荡,天之道也”,并引证《周易》“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地盈虚,与时消息”。
确实,《易传》具有类似的思想,诸如:“‘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损益盈虚,与时偕行”;“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谦”。《易传》的这些思想,实际上是在邓曼之后很久才出现的。
而在春秋时期,前面提到,最接近邓曼“盈而荡,天之道”命题的,只有伍子胥的命题“盈必毀,天之道”,却是晚于邓曼的。而且,伍子胥的命题与邓曼的命题是不同的:邓曼强调“荡”(详下),而伍子胥却强调“必毁”。其实,“盈而荡”未必走向“毁”,如《易传》说:“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这些都是与“毁”相反的趋向,即“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同时,《易传》讲“荡”,如“刚柔相摩,八卦相荡”,也是从正面的意义上来讲的。
2.“天道盈荡”命题的思想内涵
仔细分析这个命题的语境:“楚武王……入告夫人邓曼曰:‘余心荡。’邓曼叹曰:‘王禄尽矣!盈而荡,天之道也。先君其知之矣,故临武事,将发大命,而荡王心焉……’”显然,邓曼的命题,乃是从特殊到一般的思想抽象的结果,这种思维跳跃充分体现了邓曼的抽象思维能力:
所谓“盈”,其具体含义,指邓曼说的“王禄尽”。杜预注:“武王始起其众,僭号称王,陈兵授师,志意盈满。”刘向翻译为:“王德薄而禄厚,施鲜而得多。物盛必衰,日中必移。”这里当以“禄厚”的诠释为近,即邓曼的原话并没有指责夫君“德薄”之意。所谓“禄尽”,实际是说寿数已尽,所以邓曼才接着说“王薨于行,国之福也”。
邓曼紧接着剥离上述具体的特殊内容,而抽象出“盈”“尽”的普遍的哲学意义。“盈”的本义为“满”。《说文》:“盈,满器也。从皿、夃(yíng)。”徐铉注:“夃,益多之义也。古者以买物多得为夃,故从夃。”许慎《说文》:“夃,秦人市买多得为夃。”其实,“盈”与“益”是同源词,其韵部为阴阳对转,而“益”是“溢”的古字。《说文》:“益,饶也。从水、皿。”“溢,器满也。”许慎解释“盈”是“满器也”,“溢”是“器满也”,二字同义。更进一步抽象,“盈”泛指事物发展到满盈的状态。
所谓“荡”,具体指楚武王所说的“余心荡”、邓曼所说的“荡王心”。杜预注:“荡,动散也”;“武王……志意盈满,临齐而散”。刘向诠释为:“物盛必衰,日中必移。”关于“荡”字的本义,《说文》:“荡(盪),涤器也。从皿、汤声。”洗涤器皿,器皿之中的水当然会动荡,即不平静。显然,“盪”从“皿”,与上述“盈”“益”(溢)同类。
邓曼紧接着剥离上述具体的特殊内容,而抽象出“动荡不安”的普遍的哲学意义。 “涤器”是“荡”的本义,引申为水的晃荡,再引伸为事物的动荡、不稳定、不安定。
因此,作为一个抽象的哲学命题,“天道盈荡”是说:事物发展到满盈的状态时,就会动荡不安,失去其稳定性,这是天帝确定的一条必然法则。
四、邓曼的政治哲学思想:镇抚臣民
邓曼的哲学思想不仅涉及形而上的天帝信仰和天道思想,而且涉及形而下的人道思想,即表达了一种政治哲学。刘向称颂邓曼“知人”,即“见事所兴”,主要是凸出她的预见性,即“谓瑕军败,知王将薨”,然而忽视了其背后的支撑这种预见的政治哲学思想。邓曼指出:
其谓君抚小民以信,训诸司以德,而威莫敖以刑也。……夫固谓君训众而好镇抚之,召诸司而劝之以令德。
这里所传达的是一种政治哲学,涉及“德”“信”“刑”等基本的政治哲学概念。
(一)邓曼政治哲学的总纲
邓曼政治哲学的总纲,就是“君训众而好镇抚之”。在当时的君主主义的时代背景下,政治的主体当然就是君主,即邓曼的政治哲学是一种“君主论”。这当然不是马基雅维利那种开启现代政治哲学的《君主论》,而是中国轴心时代的君主论。这可谓邓曼政治哲学的“时代局限性”。
所谓“训众”,即君主对臣民的“规训”(discipline)。当然,在当时的具体语境下,邓曼所指的是士兵和军官,即孔颖达疏:“抚慰小人士卒以言信也,教训诸司长率以令德。”但邓曼却特意使用了更具一般意义的“小民”与“诸司”(有司)概念,即民与官,这显然是有意使之普遍化,成为一般的政治哲学命题。
这种“规训”包括两个方面,即“镇”与“抚”。杜预注“抚小民以信”,即认为这只是针对民众的。其实不然,邓曼既说“抚小民以信”,这是针对民众而言,又说“若不镇抚,其不设备乎”,这是针对莫敖(诸司之一)而言,可见其所谓“镇抚”是针对所有人的,即“训众”。
君主“训众”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抚”,这是与“以信”“以德”相呼应的,孔颖达解释为“抚慰”“教训”;二是“镇”,这是与“以刑”相呼应的,孔颖达解释为“威惧”。而这些思想内容,具体展现为邓曼政治哲学的以下条目。
(二)邓曼政治哲学的条目
邓曼政治哲学的基本条目,即“德”“信”“刑”。这里要注意的是:所谓“抚小民以信,训诸司以德,而威莫敖以刑”,并不是说小民不需要德与刑、诸司不需要信与刑、莫敖不需要德与信。这其实是汉语的一种修辞方法——“互文见义”,即:无论小民、诸司,还是莫敖,都需要德、信与刑的规训。
邓曼政治哲学的条目,使人想起后来孔子的相关论述:
关于“德”,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等等。
关于“信”,孔子说:“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民无信不立”,“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信则民任焉”;等等。
关于“刑”,孔子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等等。
关于“德”与“刑”,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等等。
孔子的这些政治哲学思想,显然都可以追溯到邓曼;当然,还可以追溯得更远,直至前轴心期的《诗》《书》《易》等文献,兹不赘述。
五、邓曼的天人之际观念:敬畏天命
邓曼的哲学思想不仅涉及形而上的天帝信仰、天道思想,而且涉及形而下的人道思想,并且涉及天人之际的问题。一般来说,一切形而下学,包括政治哲学,必定有其“本体论承诺”(ontologicalcommitment),即有其形而上学的奠基;在中国哲学,这就是“天人之际”的问题。邓曼亦然,她的上述政治哲学思想,同样有形而上学的基础,那就是她的天人关系思想。
关于天人关系,前面提到,邓曼之后,子产提出了“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的命题,这是天人分离的观念。然而,邓曼的观念正好与之相反,她揭示了天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是中国哲学“天人之际”的正见。
(一)天对人的作用:惩戒
天对人有种种作用,其中之一就是惩戒。鉴于当时就事论事的具体语境,邓曼所突出的就是这一点。
前述邓曼的“天不假易”思想,涉及天人之际问题:天帝绝不宽容傲慢轻率之人,这体现了天对人的一种惩戒作用。这个思想来自《尚书》:“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后来孟子两次引用此语:“仁则荣,不仁则辱。……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同样,前述邓曼的“先君知之”判断,也涉及天人之际问题,但更为曲折。她说:“王禄尽矣。盈而荡,天之道也。先君其知之矣,故临武事,将发大命,而荡王心焉。”这就是说,先君因为知道“天道盈荡”,所以“将发大命而荡王心”,从而预告“王禄尽矣”。这其实是祖先神转达至上神的意志,从而决定人事。
(二)人对天的态度:敬畏
鉴于天对人的惩戒作用,邓曼“天不假易”的命题蕴含着人对天的一种应有态度,尽管她没有明言。孔颖达疏:“上天之意,不借贷慢易之人,不使慢易之人得胜,言其必须敬惧也。”这就是说,人对天应当有“敬惧”,即应当有敬畏的态度。这也是孔子所主张的态度,即“畏天命”。蒙培元先生曾指出:“中国哲学有敬畏天命的思想,有报本的思想,这就是中国哲学中的宗教精神”;“‘敬畏天命’就是儒家的宗教精神的集中表现”。这是因为:“在孔子心目中,天具有神格性,即具有智能、情感与意志;天具有终极创生性,人与万物都是‘天生’的,创生的方式就是‘天命’。因此,天是万有之有、众神之神。……人对天的态度,应当是敬畏。”按照邓曼的思想,这种宗教精神的政治意义就是:敬畏天命,以尽人事。
总括全文,邓曼不仅表述了一个包含形上、形下、天人之际的哲学思想系统,而且给予中国哲学三点首创的贡献:一是“天道”概念;二是“天不假易”命题;三是“天道盈荡”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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