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嗔痴
贪嗔痴
杨道还 11/8/2023
一个笑话讲,吕洞宾要学汉钟离,到世间度个把人儿。吕洞宾用点石成金的方法拣选人,就是,找到了个差不多的人,指着一大一小两块石头,问,“你想我点哪块送给你?”林肯知道几乎正确的答案,但他这样的人少,所以吕洞宾晃荡了一二百年,也没遇到一个不贪心的。
这天,吕洞宾遇到了一个富家子弟,富家子弟摇头,说,“哪块也不要。”这个是正确答案。吕洞宾喜,但又问,“那边儿还有更大块的石头?要不,我给你点那个?”富家子弟又摇头。吕洞宾不禁大喜,问他,“那你要什么?”盼着他说出要学仙的话头儿来。谁知,富家子弟笑道,“我就要你这颗指头,想点多少就点多少。”
这个故事,是个悖论,修仙其实是最大的贪心。南怀瑾提到过此节,还引用了清钱德苍讲人心不足的诗。此诗的最后一句,恰是“作了皇帝求仙术,更想登天跨鹤飞。”(注1)现代人聪明得紧,是不会去想当皇帝,当神仙,学点金术的。但贪还是贪,只是换个形式,贪些名人效应、概念股、琢磨不透的比特币什么的,其余一概不信。吕洞宾如果还在找,也挺难。
佛家讲,“贪嗔痴”是三毒,“三不善根”。贪,不仅仅指财物、享乐,也包括一切欲望不足,其中也就包括了“学而不厌”。读书人读到好文、好诗、好想法、新鲜学问,当然是赞叹,但未免会有点儿想得到那个“点金指”——一敲键盘,就是好文儿。如读《庄子》书,李白诗,不知有多少人想知道他们如何得到的,要像他们那样“妙手一定得之”。类似地,因为见识过杰出的画家、书法家、舞蹈、演奏家而想学艺的人,也接近于追求“点金指”的贪。那么这类想法是善呢,还是恶呢,是个问题。庄子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是第三种意见,殆,疲倦而无所得,虽不好,但也没太大的罪过。
嗔,就是愤恨、厌恶的意思;痴是无明、愚、不明事理的意思。佛家又说有“五毒”,另外加上了慢和疑,即傲慢和怀疑。这个说法就相当全面了,基督教的七宗罪都可归结到这五毒里。
“贪嗔痴”很容易被看成心之体的问题。贪的心就像饕餮一样,食而无厌足,或者说,像个没有底的桶,怎么也填不满。嗔就像心里有个疙瘩、块垒,总是卡住、压抑。痴就像心少了根筋,转动不灵;缺了些心眼儿,总是不通气。
但这是比较世俗的说法。释道儒都认为平常人的健康的心其实没这类问题,如六祖开悟的偈子,老子的婴儿,孟子的四端说。这类世俗说法的起因,大概在于不知体用,将用当作了体。譬如人会感冒,但感冒并不是人的本质特征。又如人会犯错,但并不意味着人脑生来就是精神错乱;人会犯罪,但并不意味着人性本是歹徒,要从基因下手去修理他。
人脑、人性完美吗?人并不知道完美的人脑、人性为何物,所以人不知道答案。但分辨体用,不犯胡子眉毛一把抓的无明恶,却是应该的。动辄说人性如何如何,这类无明恶,中西都有。体用,西方人直到现代,仍然只能从质量参差的译本一窥;而中国人即便知道,也要去否认,那就不是无明,而是不能照亮的阴暗了。痴慢疑三毒俱全,大概只有吕洞宾和佛家能解。
马斯洛的心理学实际上类似于释道儒的说法。平常人的健康的心不是无底洞,需求满足了就会转到上一层。马斯洛之前的心理学,大体上是病态心理学和机器人心理学。到了马斯洛,才有正常的和人性的心理学。马斯洛直言,他受到了道家的启发。但马斯洛需求层次的最上层,自我实现,却是模糊的。比如说二祖慧可,他一步就跳到了需求层次的最上层,但还要去求心安。在达摩看来,还没入门。所以马斯洛这个层次的顶层,相当于释道儒的平地,是个起点,而非极点。尼采有骆驼,狮子,和婴儿之喻,也是如此,婴儿将会长大,是个起点。庸俗解老庄,认为老庄消极,就是误将婴儿当作了终点——只看到无为,没看到“无不为”。什么是“无不为”?婴儿能作什么?
从心之用来讲,贪是心迷醉于顺境,嗔是心困厄于逆境,痴是心处混乱无明之境。用比喻来说,贪是心骀荡不拘,浪荡无度地往前跑(的用),停不下来。嗔则是困住了(的用),跑不起来,要跑就得冲破镣铐、障碍才行。痴是不知道要怎么跑(的没用)的定住。
慢和疑,也可以归于痴一类,慢也是无明,但这个无明不是从境来的,而是自带的;疑则是视而不见的无明。有两个笑话,分别关于这两类无明:一人醉酒,到人家大门口呕吐,人家说他不择地方。醉汉问为啥。人家说,这房子大门立在这儿很久了。醉汉说:“我的嘴也不是今天才生的。”另一笑话说,某人派仆人去学些人情世故,好做管家。仆人回来,主人考他,说:“新年是哪天开始?”答说初一。主人问:“听谁说的。”答说对门王皮。主人摇头说:“王皮说的初一呀,那新年备不住得到十五才开始。”慢和疑就此揭过不提。
佛家讲,贪嗔痴可以用戒定慧去除,详见佛家的讲解。另一种佛家讲法,要反其道而行之,用施舍去除贪,用慈悲去除嗔,用读经增慧去除痴。痴人读经,只能理解字面的意思,怎么能增慧呢?这是经的性质决定的,经有常,即便是痴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反复与所知这一点儿对照参详,“九变复贯,知言之选”。这样的慧,往往比翻经书如看新闻,看一遍就懂的聪明人要深刻得多。
徐梵澄从《薄伽梵歌》中找出了另一种数论外道说法。贪嗔痴本来是从梵文译来,即萨埵、剌阇、答摩三个词,就心法而言,译作贪、嗔、痴。徐梵澄说:“彼计三德(萨埵,剌阇,答摩)为生死根本,亦发佛法中贪、嗔、痴为生死本也。”又说:“三德相互违,如何共作事?实尔,三德相互违,为属一我不自主故,得共一事,如三物为灯,是火违油,炬;油亦违火,炬。如是相违法,能为人作事。三德亦如是,其性虽相违,能为我作事。其事云何,则萨埵能照,剌阇能造,答摩能缚。”(注2)
我的理解是,“萨埵能照”,恰好是“点金指”之贪问题的答案。这个照,是慧眼照观的意思。萨埵这一德,这一特性,用得好时是照,不好就成了贪,其中的关键在于人的心在哪里。不管什么样的知识,堆积在心里,就成壅塞。这类贪人检点自己的知识,就像守财奴数钱,然而他并不能意识到这个知识并非他所生、所有、所能据。
孟子讲:“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学而不厌和爱思辨也是如此,由心之用、心之动时,能否通达无涩滞,能否无有入无间,能否逍遥,能否微中,来会心。学、思辨而会心,即入照观。照观的心是活泼泼、锐利的。
照观必是无私的。也就是说,照观没有自己的心掺杂在里面,如老子讲的“不居”。境不转心,心也不转境。有人可能认为这就是客观了。但这里有天壤之不同。照观必是全面的,没有私心、成见、目的、或角度这类的东西。照观的全面,在于心在这个时候不是客,不是局域的,而是广域的。不是像康德讲的那样透过层层透镜,而是还有直接的一途。马斯洛引画家之言,“要想画鸟,必先成为一只鸟。”他讲的,不是观察数据,捉来解剖那类的客观,而是像玄奘所讲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或庄子所讲的“官知止而神欲行”。
所谓的客观的知识追求,康德讲,是不可能得到真实的物的。在现实执行里,客观的知识追求很难避免名利心、成见、或角度,不能排除打着客观名义的扭曲、偷窥式、投机、片面,也容易被窥视癖、窥私癖混杂进去,不能天然地排除这类污秽。例如,一个新闻里笑话讲,有人研究从粪便提取蛋白质或什么营养之法,有宇航之用。宇航员大概能客观看这个新闻,但不大会乐观。
“剌阇能造”,要造作一个器、境、缘,必先有嗔,有不满、厌烦到憎恶。也就是说,嗔有嗔之用。
没有嗔的造作,一定是无病呻吟。《庄子》中有枝指之喻,即畸形的六指。第六指是合乎手指的生理原因和基础的,但它是畸形。为了发明而发明的,多是这一类的东西。而真正的发明,出于照其实然,造其应然。
佛家讲,嗔在三毒里,是最恶的一个。但最恶的原因,却不是枝指,而是嗔导致破坏,却不能建造。如尼采的比喻。“剌阇能造”包括了撕裂一切的狮子和新生的婴儿。嗔的最恶,在于只是个狮子。
现代西方人讲,发明要颠覆而取代。这个说法,似乎克服嗔而得剌阇了。但这是个似是而非的说法,“颠覆而取代”包括了用六指代替五指的情形,不能对正常和畸形有所区分。人们对AI和基因改造婴儿的疑虑,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科学进步一定是好的吗?日前,新闻讲某医院庆祝某手术数量达到了空前之多,引起对其不讲医学伦理的批评。但问题的根源是,进步复进步,你的伦属于哪部分?社会没有伦,哪来的理?
“答摩能缚”,要掌握一门知识和手艺,痴是个必要因素。这里的痴,有不受干扰的意思。即,你拿东西来干扰他,他却麻木不仁。这是痴之用。中国人讲潜心向学,就是个潜在深处,不受干扰的意思: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然而一心不乱。事事关心,事纷乱无穷,人的心东张西望烦乱不堪,还缚个什么?但只有痴的麻木不仁是不够的,“能缚”还需专一其心。这就回到了“萨埵能照”的那个心,必先有观照的心,才能去缚,才不是作茧自缚。窥视癖窥私癖们也是很专心的呀,但那是癖——病辟自缚。
顺境、逆境、和迷惘大致概括了人心游时会遇到的最简单的三种情况。萨埵,剌阇,答摩又有种种变化,可参见注2及文中所引。
注1.(清)钱德苍: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又思衣。衣食两般皆俱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到田地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扣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当了县令嫌官小,又要朝中挂紫衣。作了皇帝求仙术,更想登天跨鹤飞。
注2.(《徐梵澄文集》 第八卷(薄伽梵歌,薄伽梵歌论)上海三联书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此义又见 https://baike.sogou.com/v82862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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