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和同事讨论最近在网络上爆火的“二舅视频”，我问她，整个片子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同事说，最打动她的一幕是二舅在路上遇到当年给他打针，直接导致他残疾的那个“赤脚医生”。那个人对二舅说，要是搁现在，他肯定被二舅告倒赔钱了。二舅听了，骂了他一句，嘻嘻哈哈一瘸一拐走了。
我问她为什么这一幕让你觉得感动，她想了想说，这种感动好像不完全出于二舅的善良，更加不是什么苦难动人，而是，她似乎能在这一幕中感觉到某种很沉很沉的力量。这种力量，既不来源于对苦难的对抗，亦不来源于电影情节般的英雄主义，而恰恰来自于一种平凡，平凡得……如同一切生命生来具备、却被遗忘的本能——向前走，不回头。



《隐入尘烟》被认为是今年最值得一看的一部国语电影。取材和拍摄都在西北农村，除了女一号海清，所有演员都是当地村民。
有记者采访电影的编剧、导演李睿珺，问到，“最近一条叫《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的视频突然爆红，评论区有许多观众说这条视频和《隐入尘烟》很像，你有什么想回应的吗？”
李睿珺回答，“我觉得每个村都有个二舅，他们是比铁还能的存在——比铁还普通、但又比铁还坚硬。在生活的洪流里沉在河底，不被在意却又清晰。在人生的长河里，有人乘船顺流而下，也有人沉在河底憋气前行，一如《一代宗师》里的台词，‘人活一世，有人活成面子，有人活成里子。’我觉得，真正与人心最贴近的就是里子。”
导演说的“里子”和同事形容的那种向前走的“凡人精神”，我想，大约是一样的东西罢。正因为是最与人心贴近的那层里子，所以才能引起如此广泛的共鸣。



记得《隐入尘烟》中有一幕，男女主角前后脚走在地埂撒种子，后面的男人对前面的女人说，“像不像把你的脚印种在地里了，过些天，秋菜没种出来，再种出好多脚印咋办呢？”
女人说，“脚长在地里面就哪里都不能去了，不是叫风刮倒，就是叫驴啃掉，麻雀啄、镰刀割的，只能在地里干挨。”
男人回答，“对着呢。人长着脚总能走来走去的，总比种在地里的庄稼和菜强多了。粮食种在地里就哪儿都去不成了，风吹日晒的，生生死死的，只能在地里干挨着。话说回来，我们长了脚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还不是牢牢地拴在地上了。你说，农民离开了地，咋活呢。”



你我皆凡人。
只要是凡人，必有所牵绊。没有放肆的自由，甚至被日复一日相似的劳作、生活“拖累”。二舅被身体，农民被土地，我们被房子、被孩子学籍……然而，也是凡人，能够沉于洪流之底，一如田埂的秋菜、地里的麦子，蹭蹭蹭蹭向前生长。
每个村都有一个二舅，又或者说，我们每个人都很像二舅，却又活不成二舅。常常，当你回过头看，困住我们的，大多不是命运本身，而是总是回头喟叹命运的那个自己。



到最后，那股最深深深处动人的力量，其实是空性，是本能。
不囿于过去，不彷徨现在，不奢求未来，只是自然而然地生长。是花就长成花，是麦子就长成麦子……我发现，很多人过到四十岁、五十岁，回头发现，自己走过大半生，也不过是在找回自己的本心。而有些人的遗憾在于，终其一生，或都不曾为自己的本心所指引、所跳动。



俞飞鸿参加节目《十三邀》，谈及自己对生命的理解，说，“我因为到了年纪大才发现，其实生命本身——是件毫无意义的事。那我们活得有滋有味，其实就是因为它本身无意义，所以才会去力图找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做，或者让你自己觉得有意义。因为如果你始终面对它的无意义，那就太哲学了，你会觉得活下去没有意义。作为一个普通要生存下去的人，我情愿不过得那么哲学。我情愿活得像一个凡人，或者说，每天找让自己安于生活下去的这个点。”



随后，她讲到了一个黑人模特的故事。
伊曼·鲍伊，摇滚巨星戴维·鲍伊的妻子，索马里人，十几岁被星探发现，成为8、90年代非常有名的超级模特。据说，索马里有战争的时候，她就坐着吉普车冒着枪林弹雨回去，因为她觉得她是索马里人，她需要为自己的国家做一些什么。
到最后，你会发现，不一样的，是形形色色的命运，是相；可一样动人的，是性，是生命本来就具备的本心。



想起曾经读茶人李曙韵的《茶味的初相》，身为茶人，她以茶事悟人生。
有一次她和友人相约品一泡一九四三年制的老茶，几轮过后，除了感受到老茶的沉着气韵，却也不禁感叹，于茶，这一甲子的人生就这般以一壶茶的时间弹指而过了。于是再联想到人，好像也如茶一般，或还没来得及像泰戈尔“生如夏花绚烂”，就仓仓皇皇过去了。
她写，“正懊悔自己不曾有穿着短裙露出青春的年少，却也念记着外祖母黑裤蓝布衫的纪律人生，每每凌晨梳着油发平静的身影，作息像墙上的钟摆日复一日直至自然停摆的一刻。”
你很难说，哪一种是对待生命最好的态度？
一如茶，用生命做赌注，对未来亦只能面对，接受并且承担。
可回过头想，茶之本能，或就是一种生命的“凡人精神”。



它让我想起我的祖母。
我常常和别人说，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既不是什么英雄伟人，也不是什么明星偶像，而是我们家老太太。老太太没有上过学，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结婚早几年，丈夫带她去了一趟他长大的地方上海。然后，没几年祖父因病早逝，祖母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成人、成家……她看上去就是那样一个平平静静的老太太，待人和气、行事小心，但她的能量于一生的克制、隐忍之中，你觉得是那样隆重，和盛大。
莫言在今年青年节给青年朋友的一封信《不被大风吹倒》里，也曾提到，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是他的爷爷。



“小时候，我跟着爷爷去荒草甸子里割草，归程时天象诡异，一根飞速旋转着的黑色圆柱向我们逼过来，并且伴随着沉闷如雷鸣的呼隆声，我惊问爷爷，那是什么，爷爷淡淡地说，‘风，使劲拉车吧，孩子。’”
随着风越来越大，他们车上的草被刮扬到天上去，莫言被风刮倒在地，他只有靠双手死死抓住了两丛根系很深的牛筋草才没有被风刮走。
“我看到爷爷双手攥着车把，脊背绷得像一张弓，他双腿在颤抖，小褂子被风撕破，只剩下两个袖子挂在肩上，爷爷与大风对抗着，车子未能前进，但也没有后退半步。”
大风过去了，爷爷还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一尊雕塑，许久之后才慢慢直起腰，他的手指蜷曲着都伸不开了。从此，爷爷与狂风对峙的模样，永远印刻在了莫言的脑海里。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朴树的《平凡之路》，歌词里有这样几句，格外平常，却深刻：

向前走，就这么走，
就算你被给过什么，
向前走，就这么走，
就算你被夺走什么。

生命或就像一场不问收获的耕耘，自然地走，向前走，莫回头，如歌所唱“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凡人，亦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