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法国的阿姨们 (春)
Original 右耳z 右耳在别处

人在法国的那些事，我慢慢讲，你随缘看。

 作者 右耳 

一直以来，我很想写一篇关于我接触过的几位漂在法国的务工阿姨。没曾想落笔第一位就是两千字。基于公号的特性，我打算把几位女性分开来记录，成一个系列“春、夏、秋、冬”。
时代的洪流里个体只是一粒沙，每粒沙都在时代的洪流里翻滚。


偶然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个视频，镜头里没有人，只有抖动的画面展示着车窗外高速公路的景象，落款是：再见了法兰西。后面加了两双鼓掌的手。

她是小鹅一岁的时候帮我带孩子的住家保姆刘姨，我们整整相处了快一年。来我家之前她在另一户人家做了五六年。今年是2024年，小鹅七岁。

刘姨在欧洲十二年，从未回国，因为她是黑户。

没有生孩子之前，“黑户”在我而言不过是一个纸面意义上的名词，留学生的圈子和他们也很少有交集。直到小鹅出生，我发现自己急需一位可以和我配合的住家保姆，才发现在法国尤其是巴黎有一群庞大的“黑户保姆”。她们通过中介，来到法国黑下来，没有合法的身份，在各个家庭之间辗转做住家保姆。或者找到当地的华人二手房东，住“搭铺”，也就是几个人住一间屋，按天或者按月结钱，外出接临时的工作，比如照顾老人接送孩子打扫卫生等。

因为找得匆忙，住家保姆在小鹅第二个月的时候才到位。她还不是刘姨，她叫宣奶奶。她是我在法国接触的第一位住家保姆。




宣奶奶真是奶奶辈的，带小鹅的时候六十多了，但腰杆笔挺，完全看不出年龄。她是西南人，皮肤清洁白皙，圆圆的脸上五官舒展而祥和。我觉得宣这个姓跟她真是配合得太好了，就是一个长得很“宣呼”的人。她常常穿一条直筒宽松的休闲裤，上面是一件酱紫红的羊毛开衫。染成深棕色的头发梳成一个低低的髻，头发丝都是洁净的。宣奶奶说话的时候嘴角会先翘起来，微微露出一点点虎牙，还有圆脸两侧的小酒窝。

宣奶奶来的时候就跟我说，一个月后就得走，要回国参加女儿的婚礼，机票也买好了。我问她为什么要来法国当保姆，她笑了笑没有回答继续做事。宣奶奶说话声音非常轻柔，干活很细致却很慢，慢到有好几次我恼火。觉得我不高兴，她显得有些忙乱，她的忙乱就是额头掉落下来了几根头发和一滴小汗珠。

除了带小鹅剩下的大部分的时间，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我分配任务。她几乎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拿出手机，她就是这样坐着，安静地坐着，眼睛里是一汪平静的湖水。偶尔早晨我下楼，会看到她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做拉伸运动，在那一刻她转身的时候，眼睛里的闪过不一样的颜色，有种凌冽之气。

我想象不出来她黑在法国的理由。她一直保持这样柔和安静而又挺拔的姿态。终于有一天，我下楼的时候看到她在客厅里跳操。我自己的母亲也是老年健身爱好者，我立刻辨识出了奶奶绝非池中物。跳到汗盈盈的她也打开了话匣子。原来她曾经是健身球的市级冠军，还教授健身球好多年。而黑在法国当保姆的理由更是洒脱而率真。

一年前她和几个闺蜜退休后相约来欧洲旅游，因为她们几个都是基督教徒，很想一起来欧洲深入接触一下基督教。旅游两周结束后，四个闺蜜共同决定黑在法国，继续玩耍，直到把带来的钱全部花完，然后就回国。她是这么说的：

“我们就商量，要不要黑下来。然后大家说，黑就黑嘛，有撒子了不起，钱花光了就回去了。来都来了，就好好耍。”

这很是川渝两地女人泼辣豪爽的性格。于是这样她们四个退休的奶奶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公寓，就此开始了漂在法国的日子。她们住在一起，打一阵子零工就出去玩一阵子，钱花完了继续打零工。她们也跑到法国华人教会去听听当地的讲经布道。我猜想她默默坐在沙发上的那些时光，应该都是在心里背诵圣经吧。

宣奶奶的身体比我还要好，毕竟是健身球冠军。早晨锻炼身体腿可以踢起来碰到额头，一个鹞子翻身蹲下去也可以马上站起来。她告诉我她的前夫最后得癌症那年，都是她一个人在医院照顾：

“他那么高一个人，我自己一个人把他搬起来。”

“你们离婚那么久，还要你去照顾他？”

“他没有人的。我想想算了，我来照顾就我照顾吧。”

“那你们那时候为什么离婚？”

“他在外面有人了。”

说完，她又很平静地沉默，然后闭上眼睛休息。宣奶奶最厉害的地方就是想睡就睡，想醒就醒。如果我跟她说，你先休息一下，我来抱孩子。一分钟后她就开始打呼噜。十五分钟后我说，阿姨可以帮我抱一下孩子吗。还在睡梦中的她能立刻醒来，精神抖擞地抱着小鹅去房间玩，似乎前面的呼噜声是另一个宇宙空间的人跑过来附在她身上打的。

那段时间，我正苦恼所有的睡眠规律都因为孩子的出生打乱了，整个身体和心灵疲惫不堪。有时候我都想假如上帝可以让我想睡就睡想醒就醒，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相信上帝。但看到宣奶奶睡觉和起床前都会拿着手机虔诚地听诵经一小时，我又觉得上帝是不太可能相信我相信他。

宣奶奶有很多的优点，唯一的缺点是完全不适合当住家保姆。退休前她是人事科的中层干部，妥妥的办公室女性。现在要拖地煮菜晒衣服抱小孩，每一个项目绩效考核几乎都是不及格。可她有一项极大的特点，提供顶格的情绪价值。我在产后激素水平紊乱，当时的脾气也不稳定。她既不生气也不反驳，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等我消气。最后她还要自己追加一句：我做这个事情是不太行哈哈哈。

在她的气度面前，我自愧不如。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上帝。

临走前几天，宣奶奶就把在公寓的行李陆陆续续都搬到我家，把公寓退租。她几乎没什么太多东西，来法国时只带了两周的衣服，没想到待了一年。分别的时候到了，我抱着孩子跟她下楼，她还是那样平静，背起双肩包伸出那双白白的一看就不会干家务的手摸摸小鹅的脸蛋：

“看不见你喽，小家伙。”

她把头贴在小鹅脸上一会，然后挥手跟我告别了。那个时候，我看见她的额头落下几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