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方言在唤耻

倪宗豪

杭州方言有个特点。褒扬人的词句很有限，如“不错”、“真当好”、“极赞”，都是很朴素的。如果真的需要赞美，通常有具体的形容，且精准到位。比如夸赞勤劳叫“前进”、夸赞爱干净叫“致洁”。赞美做菜油炸得好，称赞“刮剌粉脆”；称赞木器做得方正，就叫“滴角势方”；称赞汤圆搓得圆，就叫“滚得儿势圆”，绝无空洞的溢美之词。如果谁想试试多余的赞美，那就是“肉麻”，“肉麻淋淋”。“溢美”之行为被人唾弃，是“马屁精”。杭州话“肉麻当有趣”，是一种很严厉的批评。

与褒扬赞美相对的调侃、讽刺、挖苦、揶揄、鞭挞人的词和句比比皆是。杭州话的“嫖”，有特殊的意义，指调侃、揶揄。“你来东嫖我咯”，意思是“你在调侃我”。

“嫑倩”！倩——就是臭美。通常指女孩肤浅的炫耀。“倩煞煞，拜菩萨，菩萨叫你阿嗒嗒；倩煞煞，要漂亮，马子盖儿拍照相”。杭州人反感“倩”，这就是一种价值取向。做人要实在，推崇文静之美，内在的美，谦卑之美。若非如此，则责骂为“沸癫癫”（咋咋乎乎）、“倩来倩去”。“翘耸耸、俏耸耸、俏咚咚”都是调侃用词。

“嫑有趣”！杭州话的“嫑有趣”相当于“别高兴得太早”。“有趣嘚瑟”说的是不该有的高兴。

“嫑背”！“背时嘀嗒”、“背七背八”、“实五倒六”、背时鬼（性格刻板，墨守陈规，思想落后，说话罗嗦，没有人要听）。

“嫑木”！做人要有起码的智商。“傻答答”、“歃搭搭”、“木答答”、“呆陀坯”、“木七木八”、“呆七呆八”、“呆不楞登”、“呆古古”、“木都木煞”、“傻都傻煞”、“呆都呆煞”、“傻婆儿”、“木坨西施”、“兑五兑六”、“什五倒六”都是对智慧的激励或者对“装傻”的鞭笞。

“嫑啰嗦”！表达要准确利索，不然就是“啰里八嗦”、“攒古老叨”。

“嫑疯”！做人要沉稳，不要“落帽风”、“人来疯”、“疯七疯八”。

“嫑缟”！事情要分得清原委，不要“缟七缟八”、“缟七念三”。

“嫑造”！要说真话，嫑“说造话”。否则就是“造孽万千”、“下巴端端牢再说话语”。

“嫑装腔作势”！不要得瑟。“污没来屁先出”、“嗨五嗨六”、“持芴蹬蹬走，屁股插笤帚”、“胡子翘翘起，混充高尔基；肩膀翘怂怂，混充尼克松”。

“嫑不懂装懂”！“不懂装懂，屁股乱捅”、“一日三脬污，混充老师傅”。

“嫑得意忘形”！“讨饭子发仙，霉锅向天”。

“嫑没规没距”！要守分寸，讲规矩。不然就是“没大没小”、“没轻没重”、“没数八帐”、“没脸没皮”。

“嫑脸皮厚”！杭州人特别讨厌不要脸的人。明明没本事，还在装蒜。“人要脸，树要皮”。“脸皮石厚”、“厚皮石脸”、杭州人把圆滑世故不要脸的人称为“拖地裙边老甲鱼”。还不过瘾，就来个“裙边装摇皮（原指金属铰链），折叠式”。

“嫑渧卤儿”！“渧卤儿”的原意，是说把死人装在棺材里一直不出殡，等到抬出门去的时候，已经腐烂。腐液从棺材低下渗漏出来，就叫“渧卤儿”。“卤儿”渧出来，还去掩饰，叫“渧卤刮浆”。那是多么刻薄的骂人话！意思是家里藏污纳垢见不得人的东西暴露出来，特别羞耻。

杭州话里有太多的骂人话。有些话骂得很毒，比如“克劫鬼”（专门做伤天害理坏事的人）、小气鬼（自私、精巴、小气的人）、精巴鬼（自私、精巴、小气的人，比小气鬼更严重）、阴司鬼（少说话、不善交流、肚子里作文章，有时候会背地里说人坏话，背地里使绊子）、吸壁鬼（传说专门摄人灵魂的鬼，形容躲在暗处吓人）、晦气鬼（运气总是不好，而且还坏别人的事。没有原因地把晦气传染给别人）、缺德鬼（缺乏道德，为了一己私利不惜破坏公共规则）、撩荡鬼（生活没计划，寅吃卯粮，特别是把祖上的积累都花销浪费掉）、下作鬼（又叫“下作坯”，指有性骚扰表现的人）、枉德鬼（以德召怨，受冤枉的人，也用于自嘲）、枪毙鬼（诅咒对方会挨枪子）、杀头鬼（诅咒对方会有杀头之罪）、斩头鬼（诅咒对方会被斩头）、短命鬼（诅咒对方会短命）、十九郎（诅咒对方会短命，只能活十九岁）、天打煞（诅咒被雷劈死）、头七里（人刚死成新鬼，还不适应，没头没脑，形容做事没头绪的人）。可是你想想，如果你没做错什么，别人凭什么要骂呢？这些污言秽语，实际上是精神领域维护“知耻”的“拥枪者”，它们小心翼翼呵护着人的“知耻感”，让“不知耻者”和“无耻者”在言论的规劝下恢复“耻辱感”。

如今一种擅长骂人的方言即将消灭了。人似乎变得更文明了。无耻的人有没有减少呢？而我们看到，无耻的方式似乎更隐蔽了，人们对无耻的态度变得麻木了。无耻的行为却变得更加不受监督和约束，甚至以无耻为荣。

但愿这种方言依然存在，但愿未来的人“知耻而后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