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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 『人间地狱』(上)

送交者: 老黑鱼[☆★★散播正能量★★☆] 于 2024-03-02 21:16 已读 2806 次 9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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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年,我进了某军事研究所从事科研工作。虽然改革开放正在进行中,各行各业发展呈突飞猛进状,但物资能源的供应远远跟不上步伐,有色金属就是当时的热手货之一。


我军的器材中有色金属特别是铜合金的比重是相当高的。比如很多实弹演习后的废炮壳弹筒等就堆放在研究所的一个大库房里,地方企业常常有人闻风而来或手中拿着上级首长的条子再三恳求卖给他们。开始怎么都不行,因涉及到军事机密等一律回绝。可是一年后政策慢慢有所放松,原来必须无条件地运往军工厂处理,慢慢成了可以部分自行处理、但要销毁原形。


据此、我们科研小组一行人准备采取熔化制成铜锭的方案,拟购入若干台中频溶解电炉,实施再生物资创科研经费的改革路子。紧锣密鼓地做出计划,为了设备的配置合理和基本数据的采取积累经验,又和地方高等院校大型实验室取得联系。这天我和技工老李、材料股股长老郑开车前往该院校进行实地试验。这天是十二月二十七日,离元旦只有五天,学校的学生已经放假了实验室空着可随便用。天气很冷但阳光明媚,房檐上挂着冰凌,窗户上结满冰花。到达学校后我们找到校领导递上介绍信,一个小时后七人试验小组全员就站在了试验厂房内。


中频电炉的溶解方式和高炉、平炉、冲天炉不一样,其充填的溶解材料要做到密实基本无间隙才能使溶化效率较高,故弹壳与弹壳间的空隙要用车床专门切削出来的同样材料铜屑填充,才能使电流产生的涡流磁场热量不断向外围传递,直至完全熔化达到1200℃的浇铸温度出炉、入模制成铜锭。


我们看着实验室的工人师傅将材料填充好,按下启动总电源按钮,就站在离溶解炉只有五米距离的总控制台前,一同查看电流电压涡流磁场等仪表的变化,并记录着有关数据。约四十分钟后,热电偶测得的内部温度显示,中心部分已经开始熔化,一切按部就班进展顺利。然而,所有在场的人员(我所三人、校方四人)都没有预计到,一场大事故正不知不觉地酝酿着,片刻后将突然发生。


(二)
坐在主控制台前可以监视到熔化炉运行情况,但没有特设的屏障,当然、所有参加试验的人员都带着防护眼镜。我当时背对炉子,和坐在椅子上调节中频电炉电流电压的校方技术员小赵探讨着有关技术问题,从他那个角度来看,无论站、坐、卧都能看见熔化炉的情况。我所的老李则在内侧研究着中频发电机的构造等。炉子--我---小赵---老李,四点呈一条线,而其他人员则散布在别处各忙各的。


此时就听身后如灌了辣椒水受刑的壮汉猛烈咳嗽一般“咳咔咳咔!”两声闷响,待我回身望去,那中频炉的上部材料填入口轰然一声巨响,一束直径约80cm的火龙腾空而起。


也难怪是和平环境,战场上身手还算敏捷的我此时却钝手钝脚,没有做出练有素的紧急避险动作。加上实验室的环境是非开放性的,基本无处可逃。大概只有零点几秒的时间,感到被什么无法抗拒的东西重重一击,我立刻失去了知觉……。


当时没有痛苦感和因公如何如何的念头折磨我。人突然死亡是不会有痛苦的,至少我这么认为。与战场上我两次负伤时的感觉有所不同,只有当你清楚地知道面临的是死亡而无法逃避之时,才是非常痛苦和折磨人的……(略去几百字)。


生命力还算顽强的我,大约有五、六秒的时间空白,就找回了脑海中的一点点意识,但是感觉身体无法指挥m好象不在脖子下,也无法贯穿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事及自己在哪里。这时,身上好像是被如同水牛的蹄子一样的移动物体狠狠地踩了一脚,随后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抄住了我的后衣领口,另一只大手掐住了我的腋下,生拉活拽地将我拖出了已经没有照明、四下泛黑、空中弥漫着白色烟尘的实验室,我和那救出我的人一同栽倒在实验室大门外的雪地上。我什么也听不见,但能幻觉般地看见一种扭曲的世界景象,顿然明白,是眼镜救了我那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


这时,时针指向下午三点四十七分。


(三)
因为熔化材料为弹壳,最初分析我们认为可能是混入哑炮等原因而造成的事故,但从炉体没有爆裂看这个原因被很快排除。实际上发生原因是这样的:中频电炉溶解的方式是由中心部开始产生高温,然后向外不断熔化的过程,因此固态和液态之间很容易形成一个糊状带,俗称----搭棚。这个固液共存地带是隔绝内部气体外溢的大忌,故所以一开始就必须在适当的位置用铁钎插出一个通气孔,或垂直设置一个瓷管或者石墨管用于排出气体。这次不知是操作工人忘了还是有孔但被糊住了(石墨管或瓷管记忆中确实没有插)事发后无法考证,又赶上大冬天,材料缺少必要的预热,所以这种[搭棚]更加易发生。再有、弹壳上难免有微量火药残留等等,诸多综合因素使溶解气体大量发生。内压聚集过高是这次高温溶液喷射大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


救我出来的是我所的技工老李,他也在喷射角度覆盖范围内,但他是在我和小赵的后面,所以只是手和脖子溅上了液态铜,几处红肿的大火泡,没有其他损伤。当时喷发后四下多处起火一片烟尘,一千多度的铜水所到之处见什么烧什么,好在量不是太多,很快就因为铜的良好热传导性而冷却下来,火势没有蔓延开去。实验室总电源在事故第一时间,也被总控制台前的小赵按下紧急开关切断了。老李低头下蹲避险后见机夺路而逃,在能见度很低的环境里,偶然踩到了我的躯体。据他后来说觉得脚下有一个蠕动的人体在动,就下意识地伸手把这个全身几处冒着火苗、脑袋上冒着白烟的怪物给拖了出来。


可能是身体内的应急激素启动了,三十多秒后我神志有所恢复。现场的其他几位也在短时间里陆续冲了出来,并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我,我所老郑则脱下自己的衣服,拼命地扑打我身上还在冒烟的燃烧处。


这时我皮肤一紧,感到炸裂般的窒息箍住了我的头脑,但我居然一打挺儿站了起来,亢奋地没有倒下去。


隐约看见小赵捂着双手一脸红不红黑不黑(铜水铜渣)的从门口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在向我和其他人不停地傻笑着,随后就双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表情变得扭曲起来。


看着小赵不忍目睹的模样,我意识到自己肯定也被摧毁得很严重,那一刻,我把渴望生存的本能全部释放出,拿出最后那点力气,踉踉跄跄地移步朝身旁实验大楼背阴处的一面窗户玻璃前走去,努力撑着上半身,放眼聚焦,看见的是一个只有两只瞪得滚圆眼球的黑乎乎的魔鬼形象映在冬季冰花满窗的玻璃镜面里。那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一霎那间,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闪过脑海----完了,一切都完了!一个没有倒在战场上的躯体,现在开始将走向昏暗的残酷的悲惨世界那一方。


实验室主任老王这时尖叫一声(那声音来处虽离我只有两、三米距离,但却好像从几十米之外传来,我那时意识到我可能要失聪)“送医院!送医院!!送医院!!!…”然后犹如电影[列宁在1918]里面喊“掐死他、掐死他”的那个特务一样,频率极快地似一出膛的炮弹一般,沿着楼的墙边跑出一道弧线,消失在楼与楼的拐角那端。


我似乎产生了幻觉,也开始嘴里呻吟般地念叨着“送医院、送医院。”就与其说是绝望还不如说是盼望、强烈期待着有人能立即背着或抬着我尽快上路。但是大家这时似乎都不知所措的相互呆望着不知怎么办,那一刻我觉得时间停止了,时空隧道非常长非常长……


我为何会如此渴望被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往受伤我会很平静的等待。这次是因为,再过一个多月后的春节,将是我和鱼婆举行婚礼的大喜日子。是的,可以肯定就是这个原因,正是对美好的未来无限期待,在支撑着我那顽强的意志和不倒的身躯。


七、八分钟后,一辆上海牌黑色小轿车开来,那是准备送大学校长回家的专车。试验室主任老王嘴里仍然叫喊着“送医院!送医院!!送医院!!!…”下车跑到我们面前,继续他的语无伦次和惊慌失措。现场最清醒的人是我研究所的股长老郑,他迅速指挥其他人将我和小赵塞入车内,自己坐在助手席让车赶紧上路。


这时我的左耳渐渐恢复了一点听觉,听见小赵痛苦的呻吟不断,他在后坐上不停地扭曲着身子,看得出来他非常疼痛,几乎要崩溃了。在车驶出学校大门后没多久,我听见老郑大声地对司机用命令口吻说:“送军区总医院,要快!”,声音还是那么遥远。以后的事实证明老郑的这个舍近求远的决定是英明的。赶往军区总医院五公里的路显得极其漫长,然而受过几次伤的我似乎并没有感到无法忍受的剧痛,只是意识恍惚地透过车窗望着沿路的行人,不知为何,一种将要告别这个街道的感觉掠过我的心头。在小车驶过几个十字路口后,渐渐的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昏死了过去,灵魂离开躯体似的好像看见有一尊五官根本看不清的镀金人像,象氢气球般在空中不停地飘荡翻滚。难道死亡就是这样来临的?我产生了意识或者说灵魂溢出躯体外的阵阵快感……


(四)
……“张医生,他有知觉了……”


我断断续续地听到有女声在说话,那声音象天使在低语。……“严密监视他的脉搏数,必要的话再给他一针……”一个粗鲁的声音盖过那个天使般的声音。


“那、那边那个怎么办?”


“先不管他,这个很危险,要严密监视同时马上补液,叫一个人来帮忙,把他身上的衣服剪开退下待处理。”


一只手翻开了我爆裂肿胀后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皮:“瞳孔已开始收缩,最危险的时期已过去,现在脉搏多少?”


“186。”


“还可能休克,马上再来一针。”


我继续幻觉般地“快乐”着。标本人体一具似的躺在急救室的急救台上,任人折腾。


后来知道,送我和小赵到达军区总医院时正好是食堂开饭的时间,门诊部急症室的大部分医生护士都去吃饭,只有一个护士和一位实习医生在值班。看见两具面目全非特别是还有一人意识全无的烧伤病号被送来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置,小护士一溜小跑去食堂叫人,年轻的医生让司机和老郑将我俩用担架车推到了简单手术台前并用滚翻法将我放置到处理台上。


不一会工夫,张医生和护士三、四个人赶了回来。经过急救处理后,我被他们从阴界的鬼门关前拉回了人间。听说是铜水烫伤的,这里的医生都没有类似的处理经验,当他们诊察后发现小赵伤势较轻且神志没有丧失,就给我研究所老郑说“医院病床不足,能不能让小赵处理后转院,我们集中精力抢救这个?”。据说老郑当时没有也无法表态,而是立刻电话通知我所及大学领导,等候决定。


果然、又给我来了一针----杜冷丁----高级[毒品]。这药很具有效果,听说当时仅仅只给癌症后期无法忍受剧烈的痛苦眼看要死的人享用的,我在毒品的作用下更加[快乐无比]享受着幻觉般的美好。


一千多度的高温液体瞬间漫布空中,让周围一部分空气至少也达到几百度,我的呼吸道因此严重烧伤,水肿造成喉管窄小不畅,胸部剧烈起伏着,但是似乎只有出气没进气,面部被紧紧贴着的铜合金覆盖着,虽然看不清,但一定是高度缺氧呈紫黑色的。


“呼吸困难,准备器械,随时切开插管!”


(五)
这时、一个身材高挑、模样帅气、目光自信的二十几岁的年轻医生在一位漂亮的女护士陪同下走进了急救室,他成了就此改变我人生轨迹的第一个使者。听口音应该是咱们北京人,后来打听到他姓梁,是第四军医大学八月份才毕业的高才生,分配到军区总医院正在各个科室巡回实习中,现在正好轮转到了烧伤整形科。


小梁军医接过听诊器草草听了一下我的心肺和测了一下我的脉搏,就让小护士递过一个长柄压舌板,又用一个镊子翘开因我因皮肤紧张和疼痛而咬紧的牙关,在手电筒的照明下察看我的呼吸喉管伤情,嘴里不断地对小护士说道:“不用切开插管,这个人目前多处创面,身体白血球不足,要保证白血球为烧伤部位聚集,多一个口子会不利于恢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插管。立刻用消毒水给他强制漱口,同时清理呼吸道中特别是鼻腔里的铜渣……”


小护士逐一照办了。又听他说:


“立刻通知外科手术室做好准备,马上移动进行清创手术。”


他又问我:“能看见我的手么?跟着我的手左右移动一下眼球。”我照着做了,要说的是,这个医生的到来使我好像有一种分外的期盼在驱动自己并清醒了许多。


在通往外科手术室的二百多米过道中,我浑身颤抖着,出现了烧伤病人常有的过激冷逆反应现象。一般深二度以上的烧伤病人都有一个前期温度感知逆反应、即全身会体感非常冷的阶段,这是末梢神经乃至分端神经损坏的征兆。虽然在我的身上盖着一床雪白的厚被子,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对跟着一路小跑、举着输液瓶的护士哀求道:“我冷,太冷了,能不能给我再盖一个被子,我实在受不住了……”


“坚持住,马上就到了。”担架车推得更快了,我又一次感到时空隧道如此的漫长,走向那端的不知是光明还是黑暗。


拐过若干个弯、上上下下经过好几个缓坡,颠颠簸簸地我被推进了一扇大门,终于到达手术室的外间准备室,我依然感到非常冷。几分钟后,小梁医生从侧门走进来,简单地翻看了我的手术登记表,就脱去军衣开始让护士给他穿戴手术服和洗手消毒,又让人戴上橡皮手套,一切进行得比较迅速和顺利。


有人问: “实施麻醉么?”


梁医生说到: “不用,半个小时前刚才打过一针,现在应该还有残余效果。麻醉不利于神经系统正常工作,有点痛感可能更有利于机体内部产生高速循环……”


这都是什么理论?我听到医生的这番话,浑身毛孔感到不可抑制地张开了,但是没有出汗、一丝冷汗都没有,好像该出汗的地方都被铜水结成的壳封闭了一样。


难道我成了试验品了?他们不会活剥了自己?活生生地痛死一名战场上的[准]英雄?这念头一闪而过,要说一点不恐惧还真是自己骗自己。


手术室的人应该是见多不怪,男女两护士将我推到一个很窄的简陋漆布手术台前,竟然很冷酷地对我说:“能自己上去么?向左滚动身体,自己试着上去,向下卧式。”


后来我听说这是鉴定病员意识是否清醒的一个“土”法子,是否真实没有考证。


我颤栗着身子努力翻身慢移,趴在了那人世间应该是目的最善良的上刑器械---手术台上,等待着未知命运不确定的到来。


(六)
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巧合我不得不在这里说一说。还记得我写的那篇回忆录『忠于职守』中那个汽车三十八团副团长的公子、被下狗崽的老黄咬破手腕动脉差点没死的那个齐风雷吗?我离开三十八团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那里,但第二天上午我在病房里惊奇地见到了他,这才听他说到,原来恢复高考后他没能进入大学,只好让他父亲走后门托关系好不容易进了一个部队所属的中专学校学卫生专业。两年后毕业本应该下团营连队做卫生兵才对,但又凭借他父亲的老乡多处活动,最后给塞进了军区总医院并混进了胸外科手术室,成了一名手术器械师。世界真是太小了!


当天正是齐风雷当班,他看见手术登记表上我的名字后,知道可能是小时候一起战天斗地共生死的哥们要在他手下让他效劳一番了。到底是发小情谊深,他利用自己的职权,打开了不常用但始终消毒彻底待命给首长专用的一包新的手术器械,并再次短时间内精心消毒用四轮器械平台车推到了我的手术台前。当然、他带着口罩我无法也没有精力认出他,他也由于我那面目全非的形象无法完全肯定是我,只是看着我,并默默地递给主刀医生一个个刀、剪、镊、钳,纱布和棉团等。这套手术器械据说为创面处理干净利索及以后的脸部细菌存在降为最小单元、新生皮肤和老皮结合处圆滑过渡无痕等等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先给你处理双手,然后处理脸部,把手向前伸、手背向上,忍住啊!”小梁医生对我说到。我用呻吟的哼声算是做了回答,然后努力伸出自己的双手。冬季着装厚实确实救了我除了暴露在外的皮肤使其他地方完好无损,遗憾的是我没有戴帽子,所以头部烫伤和手部一样很严重。


哗哗两烧杯的消毒液体冲刷着我的左手,上面紧密附着的黑红色铜渣铜屑几乎纹丝不动,没有被冲刷去掉。


很多人并不知道,铜水和钢铁熔液接触皮肤后的物理过程有很大的不同,钢水铁水一般迸溅到皮肤上都是如水和热油一样[呲啦]一声就滑过落下,虽然也产生烫伤,但高温瞬间掠过使得温度传递是不连续的,有点像烙铁烫猪毛的效果,如果不是落入钢铁溶液的包围中,很少会有生命丧失,当然,头部直击的不算。工作中局部如手脚烫伤多是常事。然尔铜则完全不同,它接触身体后是黏附在皮肤上,没有滑移现象,所以铜水烫伤后果比较严重,能快速向深层皮肤热渗透的损害,会很彻底很残酷很不人道的长驱直入,直到一千多度的熔化温度和真皮及皮下组织甚至骨头的温度达到均一,才会停止疯狂的热传递。记得古代有一种酷刑[抱铜柱],从传热学来考证该酷刑是很[科学]的。由此可想而知,我的烫伤程度有多深。


梁医生放下器械直接用手抄起一块较粗的纱布,蘸上消毒液用力在我的手上来回搓擦,才多少去掉了局部斑斑点点的合金化合物,再用镊子捅捅我的烫伤皮肤,那些部分已经是皮肉分开呈游离状,镊子夹住向上一提,剪刀顺着咔哧咔哧延边一剪,一块块漂亮的惨白色的泛着焦糊咸湿味的人皮就离开了我那只亲爱的大手,我不情愿地看见了一只扒了皮的----羊蹄子!


(七)
我的右手也进行了同样的处理,折腾了二十多分钟,手部的清创术告一段落。不知为何,梁医生停止了接下来应该进行的头部特别是需要慎重处理的面部清创,他好像在等什么。


片刻,一个南方口音带点兵油子腔、声调相对尖锐的说话声,大大咧咧地从手术室入口传来:“什么造成的?炒菜油还是开水?什么?通水?什么通水?”


从他那口气可以听出,这个空间的氧气含量他说了算,手术台上的病体他握着生杀大权。我隐约地意识到、真正的刽子手登场了!


“是铜水,铜合金溶液。”小护士立刻递上手术登记表,梁医生此时不间断地向这位刚进来的人小声汇报着情况。


原来、在我被送往手术室的那段时间,我研究所的老郑又一次和所领导通了电话,简单说了我和小赵的情况后,得到的指示是:两人一定留在军区总医院,并且要请求院方想尽办法最大限度地进行抢救治疗。同时所领导电话通知了我父亲 ----一个军中有分量的将官,许多人包括我父亲在内又多方联系有关老战友,找到认识总医院院长的说话很有分量的关键人物,才有了这个烧伤整形科主任罗主任此时走进手术室的一幕。


罗有一个外号---罗神手。四十刚出头,矮个小胖子身材圆脸很精神的模样,是军区圈子里小有名气的烧伤理疗权威。据说他明天就要提前几天休假元旦回苏北老家探亲,今天下午就不见人影回家收拾东西准备礼物去了。院长一个电话,好在罗主任的家就在总医院大院里,没出半个小时,他就不得不在黄昏时刻再次来到自己的战斗岗位。


“让我看看,处理到哪里了?”我仍然处于卧式,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并没有更换手术服的人靠近了我。


“为什么不先处理面部?最重要的部位要尽快地首先地处理,早一刻就是保证面部少感染的啊。”听得出他在责问梁医生,但是声音还算是亲切的,梁医生没有吭声。


“两手处理完啦?让我看看,不行啊,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这里,外面看好像没有损伤,其实过两天就会坏死地,现在不切除会影响整个手和手指的恢复的,给我剪刀镊子。”


拿剪刀和镊子的手竟然没有戴手术橡皮手套?


他大刀阔斧地撕扯开我手背上的本来连接着肉的皮,说到:“你看这里底下有水肿……”咔嚓一刀就给切掉。我再一次紧张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两手再次迅速没商量地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地被无情地又摧残了一次,本来就所剩稀少的皮又有很多在罗主任野蛮动作下离开了我的手。


我当时好像有一个恐惧的念头晃过脑海: 如果我的手指头长一个疖子,这个人肯定会连我的手一起剁掉……


梁医生成了他的下手,那么梁起到什么作用呢?后来待我冷静时想过这个问题,他的作用是不易察觉的,可以说,正是因为他的手术存在多少有点处理不到位的“失误”,才使罗主任狠狠地或说得意洋洋地当着他的面露了一大手。显摆和面对面给下属上课,看来是很多事业心强的人的通病,这个良机却正好是最大限度地挽救了我的原本帅气十足的脸和坚定有力的手,真是老天额外开颜的恩惠。当然,院长的特别电话也是罗主任这个聪明人心领神会的,人人如此、向上奋斗的精神永远不灭吧。另外,梁医生没有先处理面部,乃是嘴上信心十足,心里其实没底,在等待罗主任或者他人救援的一个实际心态的显露。


“手就这样啦,等面部处理完再包扎手。翻身面朝上。”罗主任对我说。看来真正的大规模[酷刑]这时才叫----开始执行!


(八)
“叫什么名字?”


“黑鱼。”


罗主任用他那消没消毒搞不清楚,但确实没带手术手套的手,在我的脸上这捅捅那戳戳继续问到:“多大年龄?”


我心里想:你能否先仔细看看登记表再挖抓我的脸?嘴里含糊地回答:“二十六。”


“你要不说真看不出来,看起来打仗你的脸不用画迷彩就能行,结婚没有?”


我有点恼火,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位二儿啦吧唧的怎么还拿我开涮?我还真是战场上下来的,你不知道就等明天再说好不好?但嘴里低声道:
“没有。”


“摒住呼吸,别喘气啊。”


我心里想:我这已经呼吸很困难了,这位打算憋死我咋地?


哗~~!一大股凉水浇灌我脸上,哗~~!又一大股消毒液冲刷我脸上,那感觉和上刑时灌辣椒水的野蛮步骤差不太多。


“没结婚可不好办啊,那我就得使点劲给你好好处理处理啦,放松点!”


噢呜!下手真叫一个狠呐,他手上那块纱布不像是纱布,而更像是砂纸,手指抠抠挖挖不像是手指,更像是锉刀!我心里一阵极度的绝望泛起:完了,这辈子我肯定是没脸没皮了……(略去恐怖感受二百多字)。


“你的耳朵很厚实嘛,好像还能保住,没有耳朵的头可是不好看的啦,鼻子也挺直轮廓完好嘛,我看也是不会掉的……”


罗主任是风趣还是碎嘴,我恍惚之中无法判明。但后来在病房里时,我理解了,他这么做确实是让患者放松和分神的一个好方法。明快轻松的气氛,对烧伤病人是绝对需要的,他必须以身作则。


又是多次浇灌那带点浅黄色如稀释了的炒菜油一样的消毒水,几番来回擦擦抹抹,总算结束了“活剥人皮”的表演节目,我虚脱得神不附体,企盼快点度过这种人间活地狱般的连续折磨。


接下来应该清除头顶和后脑粘在头发上的合金物,但罗主任用手,如挑西瓜似的多处敲敲弹弹后却说到:“看后面上面虽皮下水肿但不会影响大事,头发密对其他外伤不好,可烧伤还是厚发好啊,今天不处理了,明天病房的换药室里再慢慢来。”
看来我还得不间断的受罪连连。


“小梁,包扎手部你来完成,记着手指之间要充分隔离,手形要自然弯曲呈放松状态,否则后期恢复容易变形,我去看看学校的那个病人。”


“哐嘡!”一声关门声,只进来没有折腾十五分钟的罗主任消失在过道里,手术室顿然安静了许多。


我一口气吐出了胸腔,真想大叫一声:老天爷,你收了我快快见你去得~啦~~!就如拚过命后瘫倒在地的战场战士一样,神志再次有点不清……

老黑鱼
2010年10月/ 2024年3月再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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