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适宜发展林果业，人们却从中找到了可能发展的小区域。』



文 / 杨璐



甘肃天水果树的种植面积，在过去40年里扩大了数倍。水果种植西移是一个全国范围的现象，天水能种大樱桃不稀奇，现在嘉峪关利用大棚都在种樱桃。

对林果业的影响，经济驱动是主要原因，但气候也不无影响。于是，我们选择天水来观察气候变化与人的关系。

湿润的天水：打破西北印象

我一出机舱，就感觉到甘肃天水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细雨如丝，并不是印象中烈日灼眼、干旱少雨的西北。

这里的特产对人颇有吸引力，花牛苹果享誉全国，蜜桃品种“北京七号”曾经获得北京奥运会推荐果品一等奖，大樱桃的品质近年来也受到业内的认可。

甘肃种植苹果的总面积已经跃居全国第二位，其中天水所在的陇东南地区是甘肃苹果的主要产地。为什么是天水？从地形地貌上，天水跨越长江、黄河两大水系，处于几个地理单元的交界处；从纬度上看，属于亚热带到暖温带的过渡区。

正是地形和气候相互作用，形成了天水的区域气候，天水市气象局人工影响天气办公室主任刘晓强形容为：“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历史上，冷暖干湿的变化在天水一直持续，自古是农牧交错地带。交错千年，现在的天水主要发展林果业。

▲现在的天水主要发展林果业（张雷 摄）



天水市果树研究所的周晓康研究员说：“水果品质最重要的口感就是甜，我们这里昼夜温差大，有利于糖分的积累，日照强，果实的着色度好”。同样是花牛苹果，在天水不用套袋，高品质也很高，外形独特、色泽亮丽、香气浓郁。东部一些苹果产区也能种，但着色外形等综合品质就差一些。

天水因为地理气候复杂，对比气象数据，天水气象局对天水境内苹果、桃、葡萄、大樱桃做出区划，每个小区域都有自己的特色水果。

不光划分水果种类，天水农业气象试验站站长、正研级高工姚小英说：“跟平原不同，我们这里的土壤、地形坡度、地貌等有很多类型，果园还分成最适宜种植区、适宜种植区、次适宜种植区和可种植区。”对比历史上天水果树的种植面积和姚小英的区划，会发现天水果树种植面积扩大了很多。

这种现象，结合“气候变暖”“西北湿化”，很容易得出气候变化促进了林果产业发展的结论。但姚小英做事严谨，她认为气候变化对林果业的影响很复杂，这个因果关系结论有点草率。实际上，经济驱动力远大于气候变化造成的影响。呼丽萍教授在果树技术领域已经做了40年的研究工作，亲历演变，她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流行一句话，‘上山下滩，不与粮棉争地’，果树是不许占用肥沃的土地的。”

▲天水师范学院教授、全国劳动模范呼丽萍（张雷 摄）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解决了温饱问题，下一步要解决的是钱袋子问题。呼丽萍做过调研，天水的气候和地形条件种粮食的话，即使在最好的川水地上，就是平坦还能浇上水的地，小麦最高产量每亩800到1000斤，算上投入，甚至是赔本的。

种果树收入就高多了，秦安县刘坪镇秦洼村一带是天水蜜桃品质最好的产区，桃子一部分卖给批发商，一部分通过电商零售，果园边上拉着顺丰的横幅，桃子从树上摘下来直接装进礼盒快递发走。

有个村民说，他和妻子一共种了10亩果树，农忙的时候会雇一些人帮忙，今年的收入接近20万元。天水发展哪些水果、哪些品种也是逐渐摸索出来的。

呼丽萍说，80年代末，天水开始尝试种植大樱桃，果树学家、樱桃育种专家王逢寿先生来看过之后，说了三个‘没想到’：一个没想到，是甘肃的天水还适合种水果；二个没想到，是天水种出的大樱桃品质非常好；三个没想到，一些樱桃品种，在天水比主产区表现还好。除了大樱桃，呼丽萍和天水果树专家们其实也试种了其他水果，发现只要是北方落叶果树都能种植。“就是蓝莓种不成，因为蓝莓要求酸性土壤，我们这里是弱碱性。”呼丽萍说。

水果种植西移：气候的影响

不仅天水，随着中国人对水果品质、种类要求的提高，支付能力增强，西部很多地区都觉察到当地气候、光照等条件适合发展林果业。

呼丽萍说：“水果种植西移是一个全国范围的现象。天水能种大樱桃不稀奇，现在嘉峪关利用大棚都在种樱桃。”从宏观上讲，90年代以来的气候变暖与西部水果种植面积的扩大，难以形成简单的因果关系，可具体到果园适宜种植区域、种植结构，气候确实对水果种植产生了影响。

从前高海拔地区种苹果是不能成熟的。周晓康介绍，在天水，过去海拔1700米的地区，对苹果来说就太高了，但现在有些地方已经能种植了，甚至海拔高，光照好，还有一定优势。“中国苹果有几个产区都是随着气候变暖发展的，比如新疆阿克苏、四川凉山、西藏林芝、云南昭通、贵州毕节”，周晓康说。

甘肃省天水市五方村，层层叠叠的梯田美如油画（左雪兰 摄/视觉中国供图）



还有一些地方是相反的作用，周晓康说：“有一些河谷川道原来是非常适合种果树，因为操作容易、交通便利，但气候变化后，降雨增多，病虫害就严重了。”

气候变化对水果的品质也有影响。姚小英研究1981年到2016年的气象材料和试验资料，发现苹果含糖量与7、8月的平均气温日较差相关，含酸量和硬度与7、8、9月的平均气温相关。所以1981年到2016年，随着气候变暖，当地花牛苹果的含糖量、硬度下降，含酸量上升。

而苹果的重量和大小，则与积温相关。与苹果研究类似，天水市气象局的工作人员对蜜桃、大樱桃、葡萄等天水主要发展的水果，也做了气象因子与品质模型。姚小英和刘晓强学的都是气象专业，他们专门统计了天水市果树萌芽、开花的平均日期，每个乡镇果树种植区域的海拔，以便在这些时间点上重点注意天气的变化。

天水市气象局开发了一个专门针对水果种植的气象小程序——“天水老果农”。果农可以从小程序里查到当日24小时、7天的天气预报和30天的天气趋势预测。

不是每个果农都能熟练使用智能手机，姚小英和同事们还制作了特色林果气象服务卡，写得清清楚楚。比如某段时间干旱，卡片上就写，第一要及时浇水，包括有灌溉条件的果园怎么操作，没有灌溉条件的果园怎么操作；第二要把包裹在水果外面的袋子除掉，还详细写了除袋的时段、步骤等；第三要合理修剪枝叶；第四要重视病虫害的防治等。

▲天水市气象局人工影响天气办公室主任刘晓强（张雷 摄）



所以，果农的生产计划现在是随着气象信息而定的。春天果农最担心寒流，果农张继荣说：“3月底我的果树才开花，但我在1月份就去气象局问了一下，今年寒流严重不严重、频率高不高。”

他要根据气象局的预判，筹集资金和人力。张继荣搞果树种植已经30年，可近些年极端天气和反常气象越来越多，传统经验用不上了。

今年春天，正值果树开花，天水持续阴雨半个月，张继荣从没见过春季这么多雨，并且持续低温。这种情况会影响蜜蜂授粉，导致坐果出问题，根据气象局的预判，张继荣打了2次保蜂灵，他说，“要是按照往年的经验，我不会打第二次，因为成本很高。”结果到6月樱桃收获，张继荣基本上是满产的，其他农户则损失很大。

气候变化最重要的影响是灾害

虽然气候变暖和西北湿化是最出名的两个现象，但跟专家接触之后就会发现，极端天气对农业生产的影响才是最严重的。

周晓康说：“从前天水地区主要的灾害就是干旱，现在春天的倒春寒和夏天下冰雹越来越频繁。因为气候变暖，果树的花期提前了，这时候如果遇上倒春寒，果树就有大面积绝收的风险。”2018年4月6日到9日，天水有些地区出现倒春寒，气温降到零下6、7摄氏度，苹果、蜜桃、杏、大樱桃等花期差不多集中在一起，几乎全绝收了。

他还提到，去年5月31日，天水经历了特大风雹，正是大樱桃的成熟季节，冰雹把树上的叶子、果实全打落了，风把树枝吹断，风雹把树皮剥下来。风雹过后，受灾地方的景象就跟冬天差不多。“一旦遇上严重的倒春寒和冰雹，整个家庭一年的收入就没有了。那样的话，农民会哭的。”我们去蜜桃果园的路上，秦安县气象局局长杨睿反复强调它的严重性。

甘肃天水麦积山景区（施磊 摄/视觉中国供图）



除了倒春寒和冰雹，降雨太多也不行，张继荣说：“樱桃成熟的季节，如果降雨量多，樱桃就炸开了，成了残次品，商品率降低。30年前，天水引进樱桃种植，优势之一就是我们这边干旱少雨，种出的樱桃第一口感甜，第二商品率高。现在，降雨量多的年份，我们的裂果率大概要占到50%。”技术能部分地影响天气，减少或者避免损失，这是气象局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在果园里，我们时常看到缩小版的类似于风力发电机一样的设备，它是天水市气象局跟当地企业一起研发的果园防霜机。天水是山区，夜间冷空气在沟底堆积，白天暖空气排在冷空气上面，像油浮着。防霜机高十几米，通过叶片旋转搅拌，让冷暖空气混和，冷空气停留时间变少，危害就减少了。

如果冷空气过境通道的果园，还设置了增雨防雹的炮点，招募当过兵的果农作工作人员，每日值班待命。炮点的作用是，冰雹形成时，发射碘化银，吸收水分，从冰晶里把水夺过来，落下来变成雨，“既防雹又增雨。”这项工作需要技术，又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刘晓强说：“从3月底开始一直到10月份，每天都有人值班。需要作业的时候，跟打仗一样。”

▲防雹增雨炮的作业团队（张雷 摄）



从防霜机和炮点的布局，也能看出天水是一个既适宜种植果树，又地形复杂、极端天气灾害多的地区。一台防霜机只能覆盖几亩地，在沙盘上，沿着天水境内的各条河谷，防霜机连成了片。

天水的炮点也特别密集，甘肃全省的炮点有400多处，天水境内就布局了四分之一，一方面是因为天水林果产业集中，另一方面是因为极端天气多，并且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势。气候条件客观地摆在那里，人却不得不发展。张继荣的荣达果品种植农业合作社在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属于关山区，就是姚小英所做天水气候区划的高寒阴湿区域。

总体上讲，这里不适宜发展林果业，人们却从中找到了可能发展的小区域。张继荣说，张家川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不能因为天气恶劣就规避林果产业，“对农民来讲，这总比种苞谷、洋芋的收入高一些吧。在这边种果树，不仅是一门生意，也是带动当地农民脱贫。”

（实习记者彭丽、梁伊人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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