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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永”伤 (3-5)

送交者: 唐武[♂★品衔R6★♂] 于 2022-01-26 7:53 已读 8414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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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泯然众人矣

1976年10月,在军区干部扩大会议宣布“四人帮”已经倒台的那个晚上, 大人们的脸上表情

复杂。大家很难理解,毛主席老人家去世不到一月,他的婆娘(四川话老婆、夫人的意思)就成了反革命,而张春桥(时任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这个军区政治部所有人的大老板,也成了反革命。中、高级军官们回家后赶紧清理烧掉所有和四人帮有关的照片和信件,然后像“文革”中的每一次政治运动一样,面对随之而来的学习、揭发、批斗,接受不可预知的命运的安排。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人们众心所向,希望结束无休止的政治运动,大力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期待邓小平的复出。实际上就是在这一天,“文革”结束了。


接下来的选择来得太突然。1976年12月到1977年8月,走后门当兵热,突然在部队大院升温。在“文革”中被打倒的大批军队老干部官复原职,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后,那些被下放的子女的回迁安置问题立刻凸显。当时经济不发达,户口和就业都是相当的困难,而老革命们掌握的军队,恰好是个包容万物的大口袋,一旦进了部队,一是看得见管得住,二是培养提拔方便,三是退伍转业国家分配较好的工作,于是子女参军就成了特殊时期解决难题的灵丹妙药。开始还是下乡的知青和流落外地的困难子女,然后就是夫人们得寸进尺把城里的读书的也塞进部队,到最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上小学、初中的孩子也往部队里面塞,于是就有了9岁的文艺兵,11岁的卫生兵。


六子回家告诉爸爸妈妈,说好几个同学都不来上学了,老师说,他们都去参军了,我要不要去参军呢?家里吃晚饭的时候为此还专门为此讨论了一次,爸爸说:“我们都是军人,子承父志,好得很噻,这点关系我们都有,我们18军打昌都的时候的老领导现在刚好当北京卫戍区司令员,打个招呼,去北京最好!”妈妈则坚决反对“首先,娃娃这么小,体弱多病,11岁不满,身高不到1米4,枪都拿不动。第二,当兵耽误前程,以后国家搞四个现代化,更需要科技人才,我们儿子记性那么好,肯定考得起大学撒。第三,你那个四川老乡领导,抓捕四人帮有功,但天安门四五事件现在都还脱不到爪爪(四川话zhaozhao),日子难过得很,你就不要去添乱。第四,这些是不正之风,你我都是老党员了,不能以权谋私,而且这些半夜开车来拉人,偷偷摸摸,自己不光彩,也给部队抹黑!”小六子自身对大学的感觉不是很强烈,但他爸爸希望早日把工作安定下来,他继续分析:“首先,小不是问题撒,吴忠他们当红军也不就12-13岁,还爬雪山过草地,革命军队锻炼人。其次,大学那么难考,百里挑一都不到,还要读5~6年中学,把握有好大嘛。第三,关系不用过期作废,你觉得麻烦吴司令员,你找你的领导和朋友噻,成都军区、西藏军区多的是当兵的地方。第四,现在朗个讲原则哦,这些搞后门的,哪个不比我们更老革命,你看你们政治部的牛克思(姓牛,专门讲授马列主义理论课的领导),他女儿才10岁不都当兵了啊,老实人吃亏哈,到时候找工作困难哦!”但六子的妈妈很坚持,“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我自己不做违反原则的事,至于考大学,我当年北大、燕京、清华、中央,复旦、交大随便挑,我46年帮人随便替考都是复旦的四川省第二名,我娃娃莫得问题,只是上哪一家而已。”就这样,小六子放弃了大多数部队子弟的从军之路。实际上,这对于他来说相当明智的,80年初中毕业,石家庄装甲兵工程学院来成都招生的时候,政审中的一个大问题就是她妈妈在“文革”某段时期和现在的领导人不是一个队列的,那个年代,政审不行,一切免谈。


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给每一个年轻人全新的机遇。小六子看着姐姐哥哥们都在看一套上海出版的《数理化自学丛书》,里面画了不少三角形和瓶瓶罐罐,那时候真是一书难求啊,人们聚在一起,就是为了分享这些书上的知识,大家看看题目就各自开始练习。78-79年的全国数学竞赛,方毅副总理亲自颁奖,报刊电视反复报道,彻底激发了全社会的学习热情。小六对此好像有所感触,但他的兴趣完全在文科,看的是《唐诗三百首》《唐宋词选》《世界文学选刊》《十月》《收获》《苏联文学》。


有一天,爸爸妈妈都出门了,姐姐在大学住校,小六子又错过了部队食堂的开饭时间,只有午餐肉罐头和剩饭蒸着吃,隔壁热心的东北大妈说帮他炒个蔬菜下饭,看见他抱着《李自成》的大部头在看,赶紧说,“这些书没得用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 小六子困惑的看着她,她接着说,“文革前,我们在沈阳刚参加工作,19元一个月的工资,那些读过大学的日本留学的机械工程师,230多呢,还有小洋楼住!”我太小,对每月200多元的高薪感觉不深,依旧茫然地望着她。“你得赶紧读数理化哦,以后上大学当工程师,花不完的钱,说媳妇儿的人要踩断门槛!”听她反复这么说,小六子觉得数理化确实很管用,但是,由于身体和智力发育迟缓,理解力实在太差,他的数理化依然云里雾里,不知老师所云。


当时的初中升学考试那一届取消了,部队子弟学校的孩子们在小学读完了“带帽子初一”,全部升入了成都九中,在九中的初二和初三那两年,应该说是发奋图强的两年,只可惜依旧童蒙未开,效果实在欠佳,连小班上的前十名都不能保证,还显得很认真刻苦的样子,上课时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回到家依葫芦画瓢,在晚上10点前写完作业睡觉。上苍有眼,初中毕业时考题异常简单,他以全校前5名的成绩考入了另外一所更好一点的成都七中。这好像是他唯一一次考上全年级前20名吧。


在好学生如过江之鲫的七中,他学得异常艰难,眼光依然无辜,但成绩已然是中下了。本来想学文科的他,在妈妈的极力反对下被迫读了理科,这下连学习热情都少了很多,权且是为父母的期望尽责吧,不立志、不走神,不逃课,不捣乱但也不刻苦。平平淡淡地过了高中三年。所有男孩子与青春有关的故事,在他身上都没有发生(也可能是大家不知道),抽烟喝酒,打架斗殴,早恋约会,统统的都没有,甚至是勤奋学习、挑灯夜读也没有。



或许又是上天怜悯那些无路之人,高考时他居然以不太高的成绩进入了在四川招生较多的名牌大学,北京航空学院(后来的航空航天大学)。让我们这些自以为早熟,学习勤奋刻苦的人很不以为然。但是看着他离开家门,瘦小的身子拖着大大的帆布箱时,我又忍不住心酸,帮他拿着箱子,送他到了军区东门口,坐16路车去火车北站。上了车后,他也没有说谢谢,只是点了点头,很茫然地目视着我,渐渐远去。大学四年,我在人大,忙于读书泡妞,大二之后就很少去北航看他,除了九中同学聚会或者放假坐火车回成都能偶尔见到,只有几次假期在军区大院的足球场上偶尔一起踢踢球、吃吃冷饮。后来我忙于和女朋友恋爱,他随父母迁出北校场去了干休所,就很少碰面。


毕业后我进了成都市政府机关工作,恰好有个女同事的男朋友北航读书期间是和六子同系的成都同乡,饭后茶余,讲了几件六子比较极品的事情。第一桩就是他是个不爱专业的好学生,说他不太喜欢工科,但是又谨从父母之命,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复习,临考时甚至周末都还在刻苦攻读,偶尔也能考几科全系前几名给父母交差,但很多时间都花在读历史和文学上面了,通信和自动控制方面的专业课往往是考了就扔,然后就一问三不知了。第二是他的学习方法,几乎是用文科的方式学工科。大一学画法几何,他怎么也搞不清楚很多投影关系,一怒之下,考前几天,把整个画法几何图册给默记下来,居然也考了接近满分,让大家很无语。更让大家受不了的是他学英语,他觉得琢磨语法句法太复杂,他干脆把上海交大工科英语教材四大本里面的课文和附加阅读全部背了下来,整整2000多页啊,英语老师大为赞赏。五系(飞行器设计)一个高材生不服,自称正在背朗曼英语词典的,前来挑衅。两人一见面,发现对方居然是四川内江人,也算是老乡了。那家伙高考分数高出六子60多分,数学极好,同时号称自己过目不忘,结果六子随便翻了几页,让他背出几段,居然对方也勉勉强强可以,六子怀疑他是以前背的,就逗他,你能再牛逼一点吗?对方毫不示弱,六子笑着对他说,“你能告诉我你背的句子都是在那个单词换行和换页的吗?页码是多少?”对方大窘,六子见对方心里还有所不服,立马把书递给对方,微微一笑,“老乡,要不要我给你示范一下?”(后来此人留美,成为NASA的著名科学家,回国讲学的光环都是千人计划、长江学者啥的,此处不表)

 

在成都最后一次见到他,是1989年的元旦,在同学的婚礼上,他依旧那么瘦小,即使在那喜庆的环境中也显得面无表情,北航毕业后分配回成都的一个大型飞机制造企业,据说还是有空就抱着各种历史和文学书籍打发时间,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


1990年的成都,刚好是动乱之后,大家对政治几乎绝口不提了,军区大院的子弟们有的在党政机会老老实实谋前程,更多的是下海经商,由于文化程度、社会见识、人际关系的原因,他们往往比一般人进展顺利。这时候我们都没有很在意小学同学林媚提到的一个消息,说六子89年就以高分考上了清华大学和列宁格勒工学院的交换留学生,大家只是开玩笑说估计六子要从苏联娶回来一个蓝眼睛金头发的娜塔莎了,然后,就是林妹妹(林媚)阴着脸订婚的消息了。


4、潮起潮落

93年底,北京的小学同学传来消息,小六子发了。说是从小学到大学学习上都不“醒火”(四川话,开窍)的他居然人品爆发,在研究生期间发明了一个国内首创的智能语言技术,赚了一些银子,据说好几十万呢。一时大院的小伙伴们去北京的都爱去他那里坐坐。他当时在清华留校任教,业余时间写软件的地方在北大燕东园的一栋小楼里。发小们见面,最多的还是说哪个结婚了,哪个发财了,然后就是一起去吃川菜,白天为了省钱就去清华照澜院附近解决,晚上学校的餐厅关门早,就得去蓝旗营或者五道口畅饮到凌晨。


同学们普遍感觉,26-27岁的他,现在仿佛才具有了16-17岁人的正常心智了,和人交谈至少不再一直是漫不经心、面无表情,也懂得主动帮同学出钱订回成都的火车卧铺票,那时候工资低,卧铺已经是很奢侈的了。偶尔发小找他借钱,他几乎很少拒绝。那时候我们工资在成都都不到400,有人做生意或者结婚找他借个几千的,他从来连借条都不打。他还完全保留着六、七十年代部队子弟那种单纯、质朴。我们很难想像,这么书呆子气十足的人,怎么能做生意。能把他的软件卖到中办、国办、各部委。只能套用现在的话说,只要在风口上,猪都能在天上飞。



 另外一个重要的事情,是他开始恋爱了。是一个南方小城的女孩,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去清华的学生食堂跳舞时认识的。因为要追女孩子,不再穿家里供给的宽大无比的免费军装了,换上了时髦的牛仔裤,一度还跟着研究生宿舍的男同学一起去烫了个流氓阿飞卷卷头。有一次跟着妈妈和弟弟去她的老领导阴法唐家里去吃晚饭,阴伯伯戴着老花镜,仔细地端详了他的爆炸式卷卷头好久,说:“哎哟,我们的小六子怎么变成了大姑娘了”。也有一次带女朋友去劳动人民文化宫玩,去上男厕所的时候,一个北京大妈着急的一把拉住他,“姑娘,你走错门儿啦,女厕所在那边儿!”

 

六子的卫生习惯和生活自理能力也有所提高,从以前读大学研究生时期一周不洗澡,改进到后来三天不洗澡。我们都无法明白,他的身上和床上怎么会没有汗臭味,真的是一点没有。以前的头发是少年白,由于懒,不洗头,经常长小包,被同学们喊成癞子头。如今的头发乌黑乌黑,洗得干干净净,别人实在不明白,北京也不是冰天雪地,洗头的工夫干嘛不去顺便淋浴几分钟把澡洗了。或许恋爱时人都会变吧,他比以前也变得好看了一些,有点眉清目秀的样子了。见过他女朋友的人都说,那女孩简直就是个小学生,不超过三年级,迷你的小个子,穿的衣服全部是童装的码数,洋娃娃一样精致漂亮的五官,平时幼稚的表情,心理年龄绝对不会超过14岁,也是一个学习成绩很好的小书呆子。这也算是命运吧,俗话说得好,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外人怎么痛心疾首,打破醋坛子,都没办法。


对于凌风,这种痛心,让她最后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已经毫无眷恋。她和六子以前是邻居,家住在部长楼,算是政治部下属二级部的领导。因为父母的工作关系经常串门,她成绩不是很拔尖,但也经常在她所在的十三中大会小会上台做报告,她身高169,五官端正,身材健康匀称,体育很好,是个运动健将。85年就随父亲上调北京,其父是熟人里面最早晋升中将的。以前六子经常因身材瘦小、体育成绩不佳被大人训斥,正面的榜样就是凌风姐姐。所以六子在北较场运动场锻炼的时候也爱和风子姐姐比赛,当然,比是比不过的。凌风有时候要去参加短跑或羽毛球比赛的时候,也会叫上六子去陪练和垫背,找到赛前胜利的感觉和自信。由于六子的父母觉得凌部长过于会来事儿,内心并不欣赏,所以凌家赴京后并没有更多的来往。但孩子间的友谊却保持了下来。六子不喜欢交际,一年也就2-3次去国际关系学院或者等她来北航看看他,一起在学生食堂吃个饭。从成都回北京读研后,凌风已经入伍,长期在国外,说是执行特殊工作,很少和外人接触了。只是93年春节后,才通过电话从六子成都的父母家中得知六子在北京的寻呼机号和清华的教工宿舍2号楼的地址。

 

5月的一个晚上,他的协和中文寻呼机上出现短短的几个字:晚上7点,清华西门见,请你吃饭,风姐。当六子走了半个多钟头,赶到西门,面前的风子姐姐让他靓瞎了眼睛,一身崭新的军装、红领带、咖啡色的半高跟鞋,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性感成熟,和以前扎着马尾辫的运动健将形象完全不同。当他们走到她的车前时,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是一辆接近15米长的白色林肯轿车,他真的不敢坐上去。风子平静的说,“上吧,别发呆”,车上六子问:“你爸爸的车?”“不是,我们单位的!”六子郁闷了,他见过成都军区司令员、政委的车也没法和这比啊,万海峰政委可还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上将、红小鬼呢。“你们什么单位呢?怎么有这么豪华的进口车?”“暂时不能告诉你,工作需要就配了呗。”“你把单位这么好的车私自开出来是不是会犯错误呢?”“切,别瞎操心,我们单位12个人,这样的车就有2辆。”不明觉厉的他不敢相信她说的,但毕竟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也眼见为实,不能说她说的是假的。看着车开往玉泉路方向了,他的心才不那么紧张了,因为刚才是下班时间,路上车多,她这个车超级长,拐弯特别慢,真担心和谁撞着。到了西山附近的一个餐厅,没有牌子也没有多少人,但那里的川菜特别好吃,连花椒和泡菜的味道,都和成都一样。吃饭的时候,凌风问六子,“你每月挣多少钱?”“清华的工资396,但在外面写软件,能有3000多哦!”六子特别自豪地说,“如果写的软件能正常销售,每年能分到10多万哟。”“那你今天请我吧!”,风子轻轻一笑。结果一付款,2个凉菜2个热菜,接近400元,让六子还是有点吃惊,一个月的工资没有了,也相当于来回北京广州去看望女朋友的火车票的价格。回到车上,风子姐姐提出带他兜风看夜景,六子当然开心的不得了,决定先看华灯初上的十里长安街,从玉泉路朝东开。车上风子问六子知道为什么要开这个车带他出来兜风,六子直言:“显摆呗”。凌风淡淡一笑,“幼稚!”。“那还有啥?”“今天约你出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晕,还这么严重啊,还要先去吃大餐、开豪车、大美女,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来腐蚀我。”“你想比现在有钱10倍到1000倍吗?”“很想啊。”“你愿意出国去工作吗?”“那你愿意进部队吗?我爸爸可以帮你从清华调出来。”“当然愿意。”“你小时候,是不是对你爸爸说你很崇拜我?”“现在更崇拜了,你的日子太好过了,而且充满神秘感。”“你愿意和姐姐一起过这样的生活吗?”“嗯。”“我说的是结婚。”六子这才发觉不对劲儿,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大家好久没有说话,车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和仪表板轻轻抖动的声音。过了一会,风子问道,“男人不喜欢自己崇拜的女人吗?”六子诚实的回答:“男人更喜欢崇拜自己的女人。”“就是她们告诉我的那颗夏天的黄樱桃?你的童话世界的小公主?”六子点点头,嗯了一声。“我不会幼稚到突然来给你说这种事情,我只是想告诉你,在外面,有和国内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你的父母都是特别正直的人,我们的感情也像一家人一样,这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信任,我有办法挣到很多很多的钱,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做好单位的事情,就能守住它,以后我们退伍转业了,再去花!”六子敏感的说道:“这样会不会犯错误?你只是个普通的下级军官,正常不该有那么多钱挣的。”“你的思想太土了,有些事情现在不合适给你说,未必像你想的那么坏,毕竟我们都是军人,我爸爸还在那个位置上。”六子不想多说,开始把话题转向窗外的夜景。在北京前后8年,都是读书为主,对北京基本上还是不了解,看着美景,问这问那,也是一种乐趣。车到四惠,然后再绕三环,再绕二环。车开得不快,到了德胜门都晚上11点了。六子提出要回清华睡觉,风子说:“不用了,我休假很少,这几年工作特别紧,在国内的时间不多,你就陪我聊一晚上吧,困了就睡车后酒吧的大沙发,天亮我送你回学校。我们去看夜色长城和燕山星野吧”。六子觉得深夜荒郊是不是太危险了,香车美女的。风子呵呵一声:“敢惹我们单位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再说,我带了家伙,瞧你这几年老百姓当的,亏你爸爸还是进军西藏的一级战斗英雄呢!”

 

车到八达岭,已经快1点了,感觉好冷好冷,星星看了几眼,小六子就冻得受不了了。大家找地方方便了一下,就只能躲在车后段的大酒吧里面喝着矿泉水聊天了,因为车内开着热风,车窗很快就雾蒙蒙的,看不见外面。六子还是忧心忡忡地说:“风子姐,我们都是部队子弟,你我都是党员,第三梯队啥的,我们千万不要犯错误哦”风子淡淡一笑,“很多事情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你在大学当老师能够明白的。”六子继续劝道,“钱不必太多,够用就好,有几十万就够了。”“那是你和你的小女人的想法吧,她不是北京人,清华的房子够你等到40岁,你们要买房子的话,你知道北京现在的房子多贵吗,2000多一平方了,以后估计更贵,要是我们在一起,部队的房子是免费的。”六子反驳道:“那你更不要挣那么多不明不白的钱了。帮我兼职销售软件的朋友,也是清华同学,他岳父还是政治局五常委之一,可他不也是和我一起,辛辛苦苦、认认真真的在清华当老师,业余一起打工挣点钱吗?”风子叹了口气:“你真得单纯可爱!”

 

慢慢的六子觉得困了,就着车里的暖风空调昏昏欲睡,凌风让他脱了鞋在长沙发上睡着,自己脱掉军装上装,换了一件厚毛衣,到外面抽烟去了。梦里六子梦见成都的秋天阴雨绵绵,风子在洛阳路上骑自行车载着她,把厚厚的运动服套在他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衬衣。他在后座上紧紧地贴在她的后背,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心跳......最后又梦见,在北校场司令部的游泳池,她在1米8的深水区里拖住他的脚往水底拽,只有1米4的他拼命的逃脱挣扎,但她是游泳健将,每次都能马上追到他。水中的窒息使他感受到了生与死的临界点,恐惧不堪的他突然醒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军用毛毯,腿部还遮着她的军装。天色已亮,她已经坐在驾驶位上用她的Compaq386-SX20笔记本电脑在工作了。走出车门,才发现北方的拂晓是那么的美,才4点多,头顶已经是一片鱼肚白,远处红霞满天。六子叫风子出来看日出,她和他走到附近的高处,一直等到红日从云霞中腾空跳出。

 

六子担心上班时间圆明园路那边太堵车,这个车本身又难开,于是就建议早点回去。

在从八达岭到沙河再从清河回学校的路上,风子说,“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见面了,我们像过去一样唱一首歌吧,”大家选择了朝鲜的《护士之歌》,齐声高唱:“蓝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我们的心儿多么快乐,党的阳光哺育我们茁壮成长,战斗中考验我们无比坚强......”

 

车到清华西门,她调皮地穿上军装,戴上军帽,很标致地向他立正,然后敬礼告别:“首长再见,首长辛苦了”。笑得六子腰都要弯断了,路边几个交通警察和清华的门卫有点恐怖的看着他,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望着长长的白色林肯沿着圆明园朝颐和园方向快速驶去,六子知道,儿时的有些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8月份的时候,一个男军人把一个包裹送到了他清华的办公室,打开一看,是一条又长又大的印着德文的巧克力,六子拿着去问隔壁采编部懂德语的同事,才知道这是奥地利产的,牌子叫“爱的味道”,因为女朋友在广州,教师宿舍穷穷的、窄窄的没有冰箱,只能放在上班的图书馆的空调机房里面,怕放久了变质变软,于是干脆打开分给同事们品尝。其实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好苦好苦。他想他还是喜欢香甜可口的爱情,他要赶快和那个小樱桃一样cute的女朋友结婚。





 1994年的四月,六子登记结婚了。爱情中的人是没有智商的,结婚后一周,他做出了重大决定,从清华辞职去了广州和深圳,“飞啊飞啊我的马,去向爱人的方向!”就像他经常唱的王洛宾的歌曲里描写的那样。他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意味着他失去了体制内的前途和稳定的生活保障。即使从商,也失去了他父母无意中在北京给予他的强大的社会关系,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他以后很少再有机会以清华教师的名义,在亲戚朋友和部长、省委书记们的关照下去党政机关推荐他的发明创造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跨进过中南海和中办、国办一步。自以为不靠父母和叔叔阿姨们的帮助,他也能靠个人奋斗养活自己和小娇妻。


7月的一天,在珠海的公交车上,他的协和中文寻呼机上突然收到一个信息,“忘掉所有和我有关的,风”,赶路途中,虽然伤感,但也没有多想。11月份,一个以前成都13中的男孩子,北校场的邻居来广州看望,才告诉他,凌风出事情了,她所在单位有经济问题,几个人被追究,结果她在国外滞留未归,作为现役军人,他清楚的知道,这已经算叛国罪了。


在广东创业的日子远远难过六子的想象,94-97年的广东在史玉柱的巨人电脑破产后几乎就没有什么像样的高科技IT企业。六子的研究成果很难找到市场,在积蓄花得差不多的时候,只好带着几百元钱和2个40M的硬盘,再次去北京,没有钱住酒店就住在镶红旗的清华同学的部队宿舍里面,而那附近,刚好是凌风当年春风得意时的住处。一个曾经的北航的女同学兼四川老乡很仗义地拿出自己的1万多工资,让他先用着。

 

垂死的人是没有资格伤感的,他夜以继日的编程,终于在96年的中国软件交易会上脱颖而出,获得了一些订单,得以苟延残喘,并且带着些资金回到广州正式注册了自己的公司。

1987-1997这十年,成都的情况,六子已经知之甚少。大多数同学都没有读研究生,而是在内地滞后的经济改革中小试牛刀。隔壁的东北大妈已经是将军夫人,北较场的大院子弟的父母也在退休前达到了仕途的最高点,在当地具有了一些社会经济资源。他们没有六子那么好的投资条件和技术,单凭着这些地区优势,几千几万元起步,开饭店,广告公司等逐步达到了几十万元的财富积累。而九中那些家里是普通老百姓的“街娃儿”,则更是辛苦,从几百元起家,摆地摊,做档口,当二道贩子,一分钱一分钱的挣,让自己进入了万元户的行列。财富的积累过程中,大家实际上是站到了同一条新的起跑线上了。


1998年,正当亚洲金融危机肆虐广东,传统行业百业萧条时,互联网带来的新机遇却让六子的软件公司异军突起。有次他利用技术拿下的政府项目,居然发包给还没有上市的网易做。在淘金路网易公司空旷的的套间里,看到了丁磊一个人在收拾东西,不时的在电脑上工作,他没有想到对面这个年轻人几个月后将在北京宣布融资成功,2年后会成为中国首富。

 

广州市政府开放公平的政府资金扶持,风险投资的积极参与,使他的业务不仅现金收入平衡,而且还被香港财团估值4000万元人民币欲行收购,可惜当时头脑发热,没有在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灭前出手,以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了最后维持公司等待VC的投资,他把家里仅有的20万个人存款全部借给了公司,遣散员工后身无分文。直到后来Web2.0热潮前,都是靠做零星生意和为国外的老师同学们做一些技术外包维持生计。这是他才隐隐约约的懂得了,生意不是谁都能做的,有些时候,责任和道德会成为商人的负担,而权利和关系,往往是资本最好的价值放大器。而当他认识到这些的时候,整个社会的政治和商业环境,都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的父母及其战友很多都已经去世,活着的已经远离权利中心,甚至以前父母的老领导、老将军的孩子们,都已经是退役将军了。


2007年,六子决定用仅剩的50万元再次创业,本来脸皮就薄,父母在世的时候就不想求叔叔阿姨帮忙的他,只能选择纯技术和商业路线了。但他发现这时的社会已经比2000年以前腐败了很多,政府资金越来越倾向于规模企业,公关团队和政府的离退人员把持操作的中介公司内外勾结,暗中控制着科研和推广经费。在北京和广州的IT圈子,他俨然已经是圈子外的人了。无奈之中,只能做为人服务的网络推广业务,主要是通过百度排名的一些规则漏洞进行快速优化,一度在搜索优化圈子里小有名气。然而在实体经济已经开始走向下坡的2012年,他却错误地想扩大战果、招兵买马,很快资源耗尽,仓皇败北。


最后传来六子消息的,是林媚。很早就从成都市公安局出来的她第三次再婚后在上海做房地产,第三任丈夫是公安部门的一个厅级领导,是他父亲战友的儿子。2014年的3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她在桂平路口漕河泾科技中心的停车场前看到一个人,面容酷似六子,但是年纪却不到30岁的样子,那眼神脸上的2个酒窝,还有提东西吃力的样子,却又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她平静了20多年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难道是他的儿子?正在她难为情是否该上去打听的时候,那个人提着一个很大的笔记本电脑,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她想也不想就让司机赶快跟上,谁知道在宜山路过红绿灯的时候被落下了。她赶紧回到漕河泾科技中心,找大堂的工作人员查阅访客名单,果然是他,身份证,名字,电话号码都有。她马上拨打了成都的军区大院的发小闺蜜,“我找到六子啦”,这边的闺蜜们立马下药挖坑,“赶快请他吃饭噻,趁机震他娃娃一下嘛”。兴奋的林媚顾不得多想,立刻拨通了电话,真的是六子,当对方听出是林媚后,好像都能感到电话那边的惊奇和雀跃,好像还是小学时一起玩耍的好朋友。

 

晚饭定在锦江饭店,林媚特意让公司司机开了她最喜欢的粉红色保时捷。结果小六子只是穿了夹克衫和休闲裤出门,让盛装打扮的她有点失落。路上林媚故意问:“听说你去苏联留学了哇?”“哪个说的哦,不是和平演变了噻,苏联垮杆儿了得嘛!”善良单纯的小六没有觉得林媚是明知故问,还坦率地讲了自己是来上海帮人打短工写程序的。这么一来,女人痛打落水狗,报当初一箭之仇的心思没有了,心里一软,反而觉得酸酸的。饭桌上,林媚的老公和林媚都和六子交换了名片,林媚老公客气地称他汤总的时候,六子还特地指出,这个公司已经差不多完蛋了,只是留着会计,不用叫我啥子汤总,就喊我老汤就行了。林媚和老公相顾无言,似笑非笑。饭桌上主要的话题就是林媚和六子叙旧,无非就是哪家的孩子有出息了,老同学那个离婚了,又和谁谁谁朝花夕拾搞到一起了。林的老公插不上话,只好插几个段子,讲讲公安部门反腐的高层秘闻啥的。谁知道六子听了就来气,不管是政治上哪一派的,只要是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都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搞得身居要职的他一脸尴尬。林媚赶紧圆场,“点儿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怪政府哈”,然后两人转换话题,重叙蜀中旧事,尽欢而散。


林媚回到家中,立刻拿起电话和成都的闺蜜们转播上海聚会详情。老公在旁边一边听,一边摇头。电话打完,老公意味深长的对林媚说,“你知道你这个同学为啥子混的怎么惨吗?”“咋子嘛,你想分析案情嗦”,林媚有点不忿他挖苦自己的发小。老公不愠不怒地说:“不要管他北航、清华好多分,他的为人处世是零分,甚至是负100分。你看,首先我们花3个小时、3000多块钱请他吃顿饭,他谢谢都没有说一声;第二,我们这些实权干部一般人巴结都来不及,他把我们当贪官污吏臭骂一顿,哪个心里好受;第三,你们同学都晓得你身价几个亿,都绷起身份和你做生意,他可好,和你没有聊一句生意,一来就自揭疮疤,还那么仇富,他能还发啥子财嘛!”林媚赶紧为自己的发小辩护,“哎呀,还不是我话太多,他才来不及客套撒,都是老同学了,计较啥子。我们当官发财了,自然希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100年不变,他混不下去了,锅儿吊起来甩,当然恨不得要推倒重来,否则哪个要你们公安天天维稳嘛。你娃娃不就是个厅级干部,算个铲铲,别个小时候啥子饭没有蹭过,啥子级别的官儿没有见过,就差见毛主席了!”。她老公醋溜溜的说:“哦哟,你还在为你的发小男神辩护嗦,就今天你的模样儿看来,你已经当不成他的林妹妹了,你都老得可以当他妈!”从小就爱臭美,怕别人说自己老的林媚勃然大怒,破口大骂“狗X的,龟儿子”,抓起一个橙子,狠狠地砸在老公的秃头上,弹起老高......


 

后来成都几次小学和中学同学相逢,偶尔都会提起政治部的小六。人到中年的他,依旧忙于生计,奔波于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没能参加我们的各种聚会。而我们大多数从部队退伍转业的人,已经有90平方米的安置房、4-6000的退休金,天天喝酒搓麻晒太阳,在成都的冬日暖阳下其乐融融。少数继续在职的,也像我们当年北校场的父母那样人到中年,处于事业的最高峰。每当我们回到北校场,路过巨大的毛主席塑像前,都会想起那个剃着小秃头、嘟着小嘴,呆呆地抱着厚厚的大部头小说在夕阳余辉下阅读的小男孩。


锦江秋水绿,草堂落叶黄,古人伤仲永,今日仲永伤。

 
唐武 2014年国庆,写于郑州

《巴蜀往事》写作提纲:





巴南人家(湖广填川,湘西从军,平定南疆,川南发家)



西蜀故事(保路运动,民国新政,黄金十年,川人抗战)



红色儿女(国共内战,解放西藏,反右风云,十年动荡)



秋叶飘零(解冻时期,京华书香,岭南生涯,曲终人散)


作者唐武,寻求写作赞助,希望得到有共同命运体验的读者提供经济资助或提供自己的心灵故事。小说创作将持续5-6年,结集时将给每个捐助者提供签名电子版,200元以上的捐助者将获得纸质印刷版四集,1000元以上者将列名在小说最后的鸣谢者扉页。是你们的支持,让人到中年的我有机会重新走过父母们生活过的地方,有一段相对安定的时间来完成写作。


贴主:唐武于2022_01_26 7:56:29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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