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君莫问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悠悠青史往往只会记住少数将领的功绩，而无数普通人的命运，往往会被一笔带过。之前本号写过不少关于汉军士兵和古罗马士兵生活的文章： 流沙坠简：居延汉简中的汉代戍边将士的艰苦生活 ，也写过安西唐军的饮食： 军营伙食：安西都护府的唐朝驻军会吃什么食物？ ；还有安西唐军的最后下落： 帝国遗民：西域唐军的最后下落 和 喋血孤城：坚守安西都护府的唐朝大将郭昕 ；以及出身安西军，并且游历亚欧大陆的长者杜环的故事： 流浪亚非欧：一名唐朝军人的奇幻之旅 。


那么这些或者有名，或者无名的历史人物，究竟在西域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接下来，我们会继续看看安西都护府守军的生活细节，通过唐代兵书与一些文物，复原普通安西士卒们的征战生活。由于现存的唐人兵书也是经过后人汇编和整理的，不可避免地会掺入五代和宋的某些内容，但是大部分内容依旧能反应在非常理想 、军令严格的状态下 ，唐朝军营生活的侧面。


1.晨起与开拔


按照唐军的鼓角制度，在每天五更时分和日落时，都要击鼓330声（一通）；鼓声结束之后，就是12声号角声（一叠），号角声结束了，又是一通军鼓，按照鼓-角-鼓的顺序鸣奏三次，标志着军营白天生活的开始和结束。如果是行军的话，第一声角声响起时，士兵们要从睡梦中起身，并做好行军准备；当第二声角声响起的时候，大军就要开拔了。

唐军在西域征战的过程中，由于由于安西马匹价格相对较低，相比于内地州郡，有利于大量装备马匹（太白阴经：范阳、河东、陇右、安西、北庭，则二人三匹）所以为了加速行军，安西唐军有时会全员骑行军，快速抵达战场，这有利于在西域的草原，高原地带快速推进，捕捉游牧或者山地定居的敌人，也可以节省体力：


唐三彩马

......玄宗特敕仙芝以马步万人为行营节度使往讨之。时步军皆有私马，自安西行十五日至拨换城，又十馀日至握瑟德，又十馀日至疏勒，又二十馀日至葱岭守捉，又行二十馀日至播密川，又二十馀日至特勒满川，即五识匿国也......


在西域，这种侦察兵会使用当地人，唐军会以赐钱，封妻荫子的方式笼络人心；如果将领本身就是胡人，那么对于本地人就更有号召力了。比如在库车县西北的苏巴什佛寺遗址中，就出土了残纸墨书：“一十人于阗兵”，证明当时唐军有权利调动附属国部队。这些人作为大军的耳目和先锋，需要提前侦察井泉和水草，对方军营和粮仓的位置，以便为己方寻找扎营点提供参考。


斥候们手持五色旌旗，看到沟壑插上黄旗，衢路插上白旗，水沟插上黑旗，林木插上青色旗帜，野火插上红色旗帜，这些旗帜会提示后面跟上的大军前方可能出现的地形或者事物，让他们做好准备。如果要经过天山或者阿尔泰山山区的森林地带，那么就要先派出骁勇的精锐骑兵探路，登上高山或者树顶查探山地里的动静。如果发现山林上方的鸟类迟迟不降落下来，或者野兽惊慌的逃窜，无法安居栖息，那说明山林中恐怕有大队伏兵，斥候需要及时将相关情报上报给将领，然后给全军鸣鼓或者吹号预警。


在精锐部队确保山地中没有敌人之后，将领才会让马步军前进，然后是老弱辎重跟着主力继续前进；为了防止敌人突然出现或者自己暴露行踪，大军切记人马无声，队列整齐。如果是遇到山谷地形，大军要做好以后队为前队，以左翼为右翼的准备。如果是在沙漠边缘地带，斥侯的作用就更加重要，因为在行军道路上出现的累累白骨和干尸，就是对所有冒进者和侥幸者的最大警示。除了探明水源，还要标记流沙和沙丘的位置，如果发现了风沙的征兆，就更是要通知全军。此外如果是夏季行军，那么大队人马就更要规划好行军的路线和通过干旱地带的时间了，因为中午和下午的烈日会不断消耗军人和战马的体力，无论是丝路商旅还有求法僧人或者大队军人都要服从这一客观规律。


2.寻找营地和清点队伍


在找营地前，基本的风水占卜，祭祀仪式是当时军事文化的一部分，这是不可缺少的，而且当时人没有“迷信”的概念。所以历史悠久的望气，用星宿对应中原诸侯国的分野，还有根据五音占卜战争成败，以及根据日月五星，流星的颜色占卜成败的方法在当时很流行，因此，对于野战大军扎营地点的选择同样是受风水的影响，但其中仍有一些基本的科学原则：比如背靠山地扎营，营地的左右分别有水草流水，有利于营地的空气流通，也利于士兵收集薪柴和放牧牲畜；相比之下，缺水的高地，多沙石盐卤的平原，容易受到洪水冲击的山前冲积扇，四面环山的低地，以及古人遗弃的营垒和丝路城邦废墟，都不适合大军扎营，如果扎营，就容易重蹈前人战败的覆辙，或者受到恶劣自然条件的侵害。


当大军初步到达预定的扎营点之后，还是精锐骑兵会手持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旗圈出大军可以活动的安全范围，所有人的扎营和打猎，放牧打柴不能超过旗帜圈定的界线；


圈好大致活动范围之后，各单位的长官开始清点士兵人头数，如果在签到的时候发现士兵未到，那么就要让士兵所在的本队和火主带着驮畜去迎接落单士兵；如果发现是他们弃军逃跑，落草为寇，那么就要通知虞侯或者游奕军等单位搜捕逃兵，他们留下的衣物和食物分配给后勤人员或者其他兵士。


接下来是检查作战动物和驮畜的受伤情况：如果发现战马和驮畜脊背磨破了皮，就要立即剪毛用草药清洗创伤；如果是脓疮破了，或者是战斗受伤，或者是因为主人不当鞭笞导致动物受伤，就需要追究营主的责任。对于如何治疗战马的创伤，当时有马热不食水草方，治马漏蹄方，疗马结草方，疗马虫颡方等多种草药方子。


库车库木土喇石窟中出土的唐代具装骑兵俑

然后是清点军兵装备：如果有士兵的甲胄和服饰出现破损，就要立即修补，如果出现甲胄遗失的情况，就需要记过，按照军法处置，因为军用甲胄在当时算是进攻型武器，不能随意在民间或者境外流通。同时，司仓需要清点军中粮草是否够用，一路上是否有遗失和不当消耗，一旦军粮告急，就需要及时上报并派人提前搜索粮草。

3.营地建造和营地警戒


通古孜巴西的唐军驻地遗址复原图，这不是临时营地

营寨的结构，大体类似于圆阵，每一个大军营下有40子营，按照前盾后弩的顺序设置防御；大将的幕府用旗鼓矛戟环绕，方便对全军下令。初步构建营地的同时，需要分出一部分军人列阵保护正在修建营地的战友，这些人需要像临阵迎战那样警惕，昼夜戒严，就算是天降雨雪，也不得放松警惕。在营地内部，一般军队每到一地新建军营，需要先挖掘厕所：“诸兵士每下营讫，先令两队共掘一厕”，厕所要远离保存军粮的位置，和生活区域间隔一段距离，而厕所的样式只能是简单土坑，而不是有熏香的厕房了；排泄物积累到一定程度就要及时掩埋，然后改建新厕，士兵们使用干叶子，土来清理秽物，少数人也许能用到写废的废纸。如果是在正常城镇中生活，西域人也有解决方便问题的办法：古代西域的很多古老城镇是建立在类似于卫城的土质高台上，民居多是平顶房，由于气候干旱和日照强烈，厕所一般都在二楼的平顶。排泄之后，人们用土灰掩埋尿迹，用铲子铲走粪饼，就能不留臭气并避免污染珍贵的地下水了。


带有窗户结构的厕所唐三彩

军营入口处设置了成排的拒马，一是防止敌骑快速突袭进入营地中；同时也是提醒军士们在军营中不得随意骑马，否则会有严厉惩罚。大军在外，不可能在短期内搭建坚固的高大城墙，所以军营的边界是木栅，木栅上需要涂抹泥土用于防火；木栅栏上还要搭设简单的栈道和栏杆，每隔若干步，还可以设置弩台，弩台用梯子上下，外面有兽皮制作的防火层和缓冲层保护，里面有干粮和水源，火种，等待敌人逼近时，可以安排士卒用大石数弩机射杀敌人的将领。最后在木栅栏上，会设置悬门和暗门（供骑兵突然杀出）。


麻扎塔格唐代戍堡遗址

在进入深夜之后，大部分人会及时入睡休息，但是军营中会特批数匹脚马以供传令。营地中有守夜的士兵巡逻，守夜人分为巡逻的虞候和坐者。每天戍时，虞候到大将军的幕府处领取夜巡应答的口号，大将军随机抽取一行书中的两字，作为应答口令，每天一换，以保证口令是即使生成，不会外泄，和现在即时生成的验证码原理类似：第一个字是坐者的口令，第二个字是虞候的口令，口令准备好之后，在将军面前将写有口令的纸符锁好，送给营地中的各个巡检单位，由负责盘问虞候的坐者们亲自打开。


新莽时代的封泥，古代书信有悠久的保密传统

当带领甲士的虞候经过一个坐者身边时，那个坐者要大喊：“是甚么人”；虞候回答：“虞候总管某人巡”；坐者大喊：作甚行？虞候答曰：定铺。坐者大喝：是不是行？虞候回答：“是。”然后两人对口令，坐者先报上字，虞候回答下字，在确保口令无误之后，坐者会说：“虞候总管过”。这种做法是为了防止敌方派人混入军营，乃至深入幕府刺杀主将，或者在夜间搞破坏。 即使对方间谍可以弄到唐军服饰，但是未必能混过每日一换的口令。

4.营外侦察和营外警戒


在大营之外，将领会安排精力充沛，体力容易恢复的少数士卒充当夜间斥侯，他们在夜间需要枕着野猪皮制作的传音效果极好的胡禄休息，这些人会到距离军营3-5里外的地方设置外铺，通过野猪皮胡禄，士兵可以听见方圆三十里内大队人马经过时的嘈杂声音。在外铺之外，距离军营四面40里的位置上各有4名哨探，每1组人备5-6匹马。在外守夜的士卒还会携带军鼓，如果有敌人袭击主营，那么这些人会在外围击鼓，表示唐军已经设置了反包围，动摇突袭者的军心。如果是大军处于野战状态，那么每天晚上，每个军阵前一百步的位置，需要布置两个听子作为全军的耳目，以防止夜袭。为了保证营地的安全和军事机密的高度保密，斥侯得与军营中所有的大小决策绝缘，以防止他们被俘后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叛变并泄露军机。


如果有新兵作为探子和哨兵独立出去侦察，有经验的老兵会告诉他们：

“沙碛卤莽之中，有水；野马黄牛之踪，寻之有水，乌鸟所集处有水；地生葭苇菰蒲之处有伏泉，地有蚁壤之处下有伏泉”......


这都是在沙漠地带能保命的找水经验。如果发现地下水层埋得较深，不易获取，那就应该将竹筒头尾相连的连起来，然后用松桦乾草等燃料对着竹筒筒口放火，以气压差的方式将水压出。


莫高窟第302窟桔槔与水槽

如果迷路，太阳的升落方向，还有基本的星相学知识可以让士兵找到大致的方向：

正月，昏参中、朝尾中。

二月，昏弧中、朝建星中。三月，昏七星中、朝牵牛中。四月，昏翼中、朝婺女中。

五月，昏亢中、朝危中。

六月，昏心中、朝奎中。

七月，昏建中、朝毕中。

八月，昏牵牛中、朝觜中。九月，昏虚中、朝柳中。

十月，昏危中、朝七星中。

十一月，昏东壁中、朝轸中。十二月，昏娄中、朝氐中。


敦煌壁画全天星图

如果是在天色阴沉或者风雪中迷路，可以放出老马和骆驼，相信它们的生物本能往往能救人一命。


已经是废墟的龟兹都城-安西都护府遗址

像安西都护府这种级别的高级军事指挥中心+本土城邦的国都的外围，还有配套的防御设置，比如烽燧：


莎车的艾克亚日克烽火台遗址

烽燧一般建立在小山丘上；如果没有山地，也要在平原上相对较高的位置修建；烽火台整体是方形或者圆台形，上盖圆屋；烽火台的一面向外突出三尺，以板为之，上覆下栈，屋上安设突灶三所，台下也安设三所，并以石灰涂抹烽火台的表面，烽火台的上下交通用软梯来实现。每个烽火台有5个烽子和一个烽卒，前者负责昼夜瞭望，点燃烽火，后者负责检查文书和通关符传；在武器配置上，除了单兵装备，还有两张大弩，炮石和滚木雷石；为了防止用火点燃的燃料在关键时刻无法点燃，烽燧还准备了鼓和旗帜，以保证信号的传达。类似于汉代的情况，根据夜里平安，夜里有警报，夜里有敌人出现，昼夜平安等不同情况，士兵们需要点燃数目不同的烽火向后方汇报军情。


在烽火台附近和山口要道上，唐军会准备经过特殊处理的沙土层：大队人马经过时一定会留下足迹，这样也能监控到过境之敌的踪迹，非常类似于汉代亭障和烽燧附近的“天田”，汉唐时代的西域作战经验，有很多是十分类似的。为了做到坚壁清野，防止隆冬时节敌人在安西都护府驻地活动，唐军一般会主动焚毁一部分城外的野草和植被，以防止来犯之敌找到隐蔽之所，让敌人无处遁形。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经过了一天的艰苦行军，大部分战士都昏昏欲睡，“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是取胜之后才有的盛大宴会，多数时候，夜间的军营只有星星营火，虞候带领甲士们夜巡时踩踏出沉稳的脚步声，虞候和坐者们对口令时会突然暴吼一声，远处牧人的笛子在如泣如诉的吹奏着。明天还有新的任务在等着战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