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行进的前方再次繁华起来，张氩看到有药店的招牌。客车在街边停下，司机招呼有到愉康公寓下车的同学下车，同时缓缓升起行李舱门。车上的人走掉了一多半，司机拿出一个手机打起了电话。不一会儿街对面走过来一个穿衬衣挂工卡的中年男子，跟司机谈了几句之后，嘱咐这一群年轻人不要落下了行李，然后带着大伙过了马路。
司机重新上车，发动以后转过身，好像在确认他的乘客还在车上，然后关闭车门，开出。
中途停靠了两个站，下了不多的几个人。最后到达半岛公寓，天基本已经黑了，好在有路灯照着路面，虽然昏黄倒也周全。和在愉康一样，有人把这台车上剩下来的所有人领到一个小区里。不同的是汽车停靠的街道再称为街道已经不太合适了，可以称为公路。被称为半岛公寓的这几栋楼，由栅栏围起来。栅栏外都是平地，长着很深的草。公路伸向更远处不知究竟的一个点，既长且直。公寓楼对面不远处有一个庞大的厂房，这个厂房的一角亮起一块灯箱，画面清晰简洁，画着一棵树和“奇宝”两个字。
把同学们领进小区的女士脖子上挂着员工卡，在两栋楼之间一根灯柱旁停下，对大家说：“今天太晚了，大家先找到自己的房间把行李放好然后下楼拿饭吃，不要耽误。”
带员工卡的女士个子有点高，右胳膊挂着一只常能在产品发布会上看到的广告袋。她四指并拢伸向苍天，动作兼有让广告袋不至于下滑和引导注意的双重功能。
“我念到哪位的名字，哪位就过来拿钥匙和入职手册。万一有没念到的待会儿别走 了哈—— 王凯，601；李海洋，601……朱芳，704；许婷婷，704；舒小谦，802； 张氩，803；刘军804……”
喊到刘军，坐车时张氩的邻座答了声到，拿走了小纸袋和入职手册。
带员工卡的女士如释重负，在路灯下再次确认广告袋里的钥匙纸包已经分发完毕，“好了，没有没喊到的吧？没有就听我说，星期一你们直接去培训中心，入职手续是在那儿办的，不在总部办。听清楚了吗？好，一定记清楚了，带上你们的报到材料，还有换洗衣服，手册里面都有交代。”
有人插嘴，“公司有车接吗？”
“有车接你们，不过要注意，早晨8点车就到，半岛公寓这边是起点。所以麻烦你们不要睡过头了，不然你自己打车去要100多块钱。好了，还有没有问题？再想一想！下次见到我只能是周一在培训中心了。我叫谭文，是你们培训大队的培训老师。”
一辆白色的小汽车开进了小区，车头正中是一个皇冠的车标。谭文显然认识这辆车，自言自语地说：“来这么快！”司机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穿着细花短袖衬衫，走出车来拿着一个小本子，请谭文在上面写了点什么。然后谭文对大家说：“那正好，趁着还没上楼先把饭领了，第一顿公司统一付账，明后天自己解决。周围餐馆不是太多，不想太麻烦的，可以找天天茶餐厅点餐。也可以到附近再找一找，没所谓的。”
天天茶餐厅的老板娘这时打开了后备箱，里面有两个大的白色发泡塑料盒子。移走盖子之后，饥肠辘辘的年轻人陆续拿走一个箱子里的饭盒和另外一个箱子里的汤盒。老板娘不失时机地递上餐巾纸包着的筷子、勺子和一张点餐单。
张氩挑了一盒苦瓜豆豉牛肉饭，决定吃完了再上楼，顺便可以打量打量打量一起来的这些人。这委实有点像大学新生的入学现场。
见刘军拿到了饭没走开，还站在不远处借路灯光读点餐单，张氩走过去打招呼：
“哎，哥们儿你看见了没有？这家老板拿皇冠送饭。”
“嗯，神！”
“早先我们那儿经常见婚礼上用。不过这几年不怎么见得到了。"
“你哪的？”
“我湖北的，你呢？”
“我吉林的，上楼去吗？”
“急啥？一堆东西，又拿不下。”
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老板娘跟谭文招呼一声，开车走了。谭文对站在附近的这一堆说声，“好，今天就这样了，周末你们可以到深圳去转一转。我们的培训可是全封闭的哦，有三周呢。”
说完，谭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包和轻飘飘的广告袋，走出了小区。
张氩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后，转过去问刘军，“她说深圳。嗯？我们不就是在深圳吗？”
“这个地方叫蛇口。”
“蛇口不就是深圳吗？”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赶紧吃饭吧，大哥！你好像不饿？”
张氩坐在石条椅上，仔细用鼻子辨别前面传来的海泥的气味。借助远远近近的路灯，依稀看见楼的侧面被称作海景的地方，实际上是一大片泥塘。泥塘里仿佛有一些小东西在偶尔跳动。海水已经退到了很远以外，难以辨认。张氩感觉到这一片黑乎乎的安静下面，其实埋伏着很多很多的信息炸弹，随着天光大亮，它们会在这个泥塘里显现出金属的材质，和等待点燃的干燥引信。
第二天早晨泥塘不见了，只看见一片浑浊的水拍打着道路下面的地基。张氩和同住804的小陈换上沙滩裤，预备去城市东边的海滩。路过已经看不见的泥潭时停了一分钟，张氩说：“平生第一次见真的海，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小陈笑笑，说道：“大多数地方就是这个样子的。”
小陈来自厦门，比张氩早到两天而已。小陈和张氩接着走出小区，搭上了462路小公共汽车。
明亮的天光下，大马路上依然没有什么行人，车里连张氩和小陈在内一共三个乘客。这一段大马路看起来可能是新开发的工业区里的路。在传说中凡事都讲究效率的深圳，公交车跑这一段路像是去做慈善的。上车不到两分钟，他们的车被后面一辆同样是462路的小公交车超出，司机“丢”了一声，加大油门追上去。
果然名不虚传。小陈和张氩都没有见过公交车可以这样开，互相看了看。
462开进了人口稠密的商业区，开始上客。几乎满载的小巴上了深南大道一路狂奔，半小时后进入另一个人口稠密的商业区。按照小陈的计划，两人换乘了一辆普通的空调大巴继续往东。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两人已经潜入水中。
太阳很亮，没有风。带上了泳镜，潜入水中，张氩才发现这是一番迥然不同于在岸上看到的光景。因为反光和微微的波动，在岸上实际上是看不清水里的世界的。细沙静静地躺在水底，偶尔被光脚搅动起来，腾起一团烟雾，很快又散去，依旧安静的躺着，任由水波投下若明若暗的条纹在身上移过。张氩发现了一条黄黑条纹的热带鱼，在身体前一米不到的地方飘忽不定，伸手去捉时，它又敏捷地弹射开去。
张氩舒展手脚往远处游，不意间看到防鲨网的浮标，猛然意识到还是有某种不确定性存在的。他游过去搂住浮标，脚下继续踩水，以保持平衡，眼睛盯着远处灰白的海水，同时觉得前方深不可测。
当张氩回到沙滩，小陈已经被晒得躲到一棵树下，不怎么舒适地坐在隆出沙地的树根上。他问小陈：“你经常去海里游泳吗？”
“还好吧，不是经常去。”
“是不是从厦门可以游到鼓浪屿上去？”
“不会啊，都是坐渡船过去。那个岛上有2万架钢琴。”
“是吗？厉害！”
“有一次约好了时间。所有的钢琴在同一时间开始演奏同一个曲子。”
“待在那个地方不好吗？干嘛跑到深圳来讨生活？” 张氩有些想当然地问道。
“我又不弹钢琴。我想去市场部的，结果被派到订单管理部。”
张氩看着小陈瘦削的脸颊。小陈换回了自己那副方框眼镜，半长的中分头发朝上、朝两边倒去，又由于太硬，有几根已经晒得半干的头发倔强地支楞起来。
张氩说道：“我倒是想去研发部，可惜他们的活我不会干。老实说，我的酒量奇差，到时候可怎么混？”
小陈这时看起来对市场部已经没那么大兴致了，随便嗯啊几声，看着自己骨节显露的大脚板揉搓着细沙。
业余本色（1）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