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翌日早衙，昆山知县童邦道身着七品青色鸂鶒补子官袍，头戴圆翅乌纱，坐在大堂之上。有两起土地纠纷的官司，他心神不宁地胡乱审理完毕，就打发走了众人，转身回了内宅。昨夜晚间，听闻线报，说苏州知府况大人今日要再次亲临昆山县审理李铭一案，可是提前却连个公文都没有知会于他，这令人隐隐感觉不妙，故而一夜辗转反侧。他发了一会儿呆，决定立刻动笔给自己在朝中为官的舅舅写一封信。他急匆匆将信写完，草草修改了一下，便立刻命人快马送往京师。然后他喝了一盅茶，心绪这才稍稍平稳了些，便仰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突然，有下人飞身来报：“老爷！苏州知府况钟况大人到，命老爷速去迎接！”

童邦道猛地惊醒，手脚禁不住有些哆嗦。他赶忙整理衣冠，快步跑向衙署正门。只见大门外的空地上仪仗整齐，旗幡招展。各色衙役手持鸣锣、伞盖、尾枪、乌扇、木棍、铁链、金瓜、月斧、朝天镫，一对红底金边的牌子上写浓墨大字“回避”、“肃静”。周围渐渐围上了越来越多的百姓。正当中，况公稳稳跨在高头大马之上，静静地看着童邦道。童知县赶忙趋步上前，下跪迎接，口称恕罪。

况公并未下马，半晌不语。偌大的空地人头攒动，渐渐鸦雀无声。忽听况公正言厉色道：“昆山知县童邦道，收受贿赂，草菅人命，为臣不忠，有负圣恩；为官不正，有负黎民。且摘去其乌纱，除去素银带，押在一旁，听候发落！”差人一声得令，将童邦道控制了起来。人群一阵骚动。

童邦道面色铁青，冷汗直冒。他突然举手大叫道：“慢！况大人，下官是否有负圣恩，还有待商榷，更需皇上亲自定夺，岂可听信大人一面之词，由大人越俎代庖！再者，昨日此案已然审结，犯人当堂画押，墨迹未干，指印犹在，老大人岂敢如此朝令夕改，视国法为儿戏？这岂非才是真正的为臣不忠，为官不正？老大人不怕下官以滥用职权乃至欺君罔上之罪弹劾于你吗？！”

况公冷笑，慢悠悠说道：“童知县，说得好，说得好啊。不愧是青年才俊，端的是思路敏捷。不过，我倒想问问童大人，足下从哪里听说我昨天将此案具结了？”

童邦道听了，不知所措，眨巴着眼睛道：“昨日公堂之上，大人命原告被告画押，按了指印。在场之人皆可作证。汝怎敢否认？”

况公仰天哈哈大笑，说：“好，既然如此，来呀！”身后况由听到况公呼唤，立刻上前，将一卷白纸展于童邦道面前，正是昨日具结案卷的纸张。童邦道见上面白纸黑字，指印猩红，不由得得意道：“况大人，您可知若想改判，须呈送大理寺及刑部共同批复吗？如若违背程序，败坏章程，恐怕大人官运受损，甚至乌纱不保。不才，下官岳父……”

况公打断他的话：“汝之好意，吾心领了。不过，请童大人上眼，仔细瞧瞧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童邦道闻听，揉了揉眼睛，仔细阅读纸上的字迹，这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结案陈词，分明就是潦草地抄了一篇“岳阳楼记”！昨日堂上，人人都专心致志盯着人犯，对况大人的出奇判决议论纷纷，根本没有注意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童邦道面如死灰，目瞪口呆，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听凭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

况公哈哈大笑，即刻升坐大堂，先命人将李铭、李庆和唐陶带上堂来。况公令大堂内外肃静，便开言道：“几日前，本官曾对李庆诉李铭毒害妻儿一案做出裁判，实为引蛇出洞之计。此案的案犯并非李铭，而是李庆本人。而李庆身后还有指使之人，正是唐陶。如今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主谋和真凶俱已归案，且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本官今日正式宣判如下：唐陶贪财无度，雇凶杀人，嫁祸李铭；李庆丧尽天良，杀妻灭子，陷害他人。两人罪不容恕，皆处以斩刑，家产全数充公。唐陶家眷皆由官府卖身为奴。李铭蒙冤受屈，无罪释放，且由唐陶家产中划拨银两，予以抚恤。案中所涉玉石，由官府另行处置。此案具结。”堂外听审的百姓无不惊诧，虽搞不清内里的来龙去脉，只觉得况知府的判决大快人心。这一时间又成了往后多日茶余饭后的热议谈资。

退堂以后，况钟在二堂里接见了李铭。况公笑着说道：“李铭，你受惊了。本官为勘破此案，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一时无法与你明言，还望见谅。”李铭双膝跪倒，向上磕头，道：“老大人哪里话来，折煞小民。小民若非蒙老大人垂怜，恐怕早就冤死在那牢狱之中，或成刀下的野鬼，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如今，大人秉公办案，为我平反昭雪，真如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我不知如何报答老大人的大恩大德！”说罢，扑簌簌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况公也不觉动容，俯身将李铭扶起，安慰他说：“我为官一任，理当造福一方。秉公断案是我分内之事，你不用因此感激于我。李铭，我今日邀你在此，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唐家对你的赔偿和这几块石头的事。”

李铭擦了擦眼泪，疑惑道：“大人主持的拍卖，已然让我有了一千五百两纹银的财产。这一笔巨款，我一家人就是干一辈子农活，也挣不下来。小民全家感激不尽，已经十分知足，断不敢奢望还要获得赔偿。至于那些石头，听说是值钱的宝贝。虽说是从小人院中挖出来的，但是小人命浅福薄，无福消受，全凭大人随意处置。小民断不敢染指。”

况公摇摇头，徐徐言道：“此言差矣。唐陶几乎害了你的性命，你和你的家小不仅备受折磨和惊吓，而且还因此丧失了你最心爱的芭蕉林。他的家私甚多，官府做主给你一部分作为补偿，也是大明律法中的一定之规，否则有失公允。我打算从他的财产中给你划拨纹银三千两作为赔偿，其余都收归府库。你不用推辞。这是其一。其二，这些昆石，乃是不可多得的瑰宝。按理说，这样的宝贝从你自己的院中挖出来，应该是属于你的。可是，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的一草一木，其实还是属于我大明皇帝的。我问过识货之人，说这些昆石中有几块尺寸巨大，质地上乘，造型精美，属得上万里挑一的贡品。这种需要进贡给皇家的东西，如果留在你这样的平民手中，往往反倒会成为惹祸招灾的根苗。故而我打算对石头做如下安排：这些石头一共有一十五块，其中的四块将会作为苏州府今年的贡品进贡给当朝圣上。当然，我会写一份奏折，上面说明这石头的来历，和你作为臣民将稀世珍宝诚心诚意进贡给皇上的一片忠心。想必皇上一定会对你有所封赏，这比你留下它们更为有利。还有四块比较小块的石头，但也都有二尺以上，折合纹银超过五万两。我想把它们留给你处置。你可以将它们带走放到家里，也可以委托官府帮你换成现银。剩余的七块昆石，也属上乘，价值不菲。我打算将它们纳入苏州府库，充作本年的财政收入，用以抵消苏州百姓的税赋。苏州赋税向来都是天下第一繁重，我自上任以来，一直致力于为苏州百姓减轻赋税的压力。还希望我的安排能得到你的理解。”

李铭五体投地再拜道：“大人！小民本是乡野村夫，三尺微命，土中刨食，一贫如洗，如今因祸得福，反成了富贵之人，全仗大人的恩德！莫说给我四块昆石，就是大人悉数拿去，小民也毫无怨言。大人自上任以来，削减赋税，爱惜民力，我村中农户今年的负担，家家早就轻了不少。这俱是大人的恩情！大人将宝石拿去，是为了造福百姓，恩泽万民，远比只让小民一家受用来得公道。还望大人成全小民一片赤诚之心。”

况公颔首笑道：“你一片挚诚，我感同身受。不过，上天既然赐福于你，你岂不知常言道，天与不取，必遭其咎？本官望你今后能多扶助邻里，体恤乡亲，也就是为本官分忧了。”李铭见况公诚恳，千恩万谢，欢天喜地，洒泪而别。

况公又命人将童邦道带上来。童邦道已经褪去官衣，套上了囚服。虽未上枷锁，却也已经完全没有了志得意满的气势，仿佛一个时辰就老了十岁。况公指着椅子道：“童大人请坐下说话。”

童邦道看了一眼况公，没有说话，默默地坐下去。

况公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童大人也是进士及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对这样一宗错案，若非是私心作祟，断然是不能判断得如此糊涂。我虽怀疑是你贪赃枉法，然而苦无证据。不想天意该着，童大人与我滔滔不绝谈论起昆石的珍贵来，才使我惊叹于这种石头的价值。直到李铭提到他挖到的那些石头，我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这其中的关联和石头在本案中举足轻重的意义。最后，当我发现唐员外居然是玉魂斋的东家时，才把这一切谜团串联了起来。你曾说那两块石头是乡民自田野中发现，赠与你的。但如果你抬起它们的底座，就会发现下面印着‘玉魂斋’的字号。你们背后的交易，唐员外已对我和盘托出了。你还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童邦道垂着头，声音沙哑地说：“大人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卑职无话可说。只求大人看在同僚份上，法外开恩，能从轻发落。邦道至死不敢忘记大人恩德！”边说边从椅子上瘫软下来，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况公走上前，双手扶起童邦道：“童大人言重了。你我同朝为官，皆是皇上忠臣，又是民之父母，虽不敢说白璧无瑕，但也应当尽量洁身自好，一心为公。常言道，身在公门内，必定好修行。你我手握刀笔，在断狱中能左右人的生死，只需稍稍公正，对黎民百姓就是大恩大德。此番童大人一时糊涂，失了准绳，自当承担后果。然而本官也一定会在奏折中为童大人尽力求情，力争从轻。童大人虽已停职，但不会受苦，如何处置，一切等皇上定夺。”童邦道听况公如是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因而也未再多求，拜谢况公而去。

况由从外面走进来，问道：“老爷，童知县会被如何处置呢？”

况公叹了一口气道：“吏治腐败，古已有之。历朝历代，都是无药之顽疾，无解之难题。童邦道在朝中也有靠山，自然会为他奔走活动。我虽在奏折中据实陈奏，也难撼动这些结党营私之徒的根基。我势单力孤，想要扭转乾坤，无疑是不自量力，白日做梦。童知县虽贪污受贿，但也是个干练之人，为政也颇有建树。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既然即使致其于死地，也不能除尽天下的贪官污吏，还不如点到为止，留有余地。纵使不指望他扪能与我志同道合，同心协力，也至少不要他们与我针锋相对，处处为敌。”

况由听闻，点头称是：“老爷所言极是。中庸守正，外圆内方。为官之道，最忌过于书生意气。否则自身难保，又如何造福百姓呢？”

况公笑道：“正是如此。况由，你我主仆二人今日早些回府吧，好久没和夫人一起安稳地吃过一顿饭了。”
贴主:朝花夕拾myzlj于2024_04_21 3:05:55编辑

贴主:朝花夕拾myzlj于2024_04_21 15:23:04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