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汤遗风刚掀开市公安局文侦队的厚棉被门帘子，顿感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霎那间他的眼镜片上腾起了一片白雾，弄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文侦队的房子也是有了年头儿的老古董，雕梁画栋，只是保暖性不好，大冬天里要点火炉子取暖。汤遗风最得意这种底蕴十足的老建筑，叹息如此独一无二的古建筑，如今到处充满了警察们常年吞云吐雾而附着上的烟油子味儿，并混合着煤炉子里炉灰渣子散发出的刺鼻废气，简直令人作呕。 
安龙翔一巴掌拍在汤遗风的肩头上，笑呵呵地说道：“我说汤大文人，没想到今天你要受我领导了啊。”汤遗风擦着眼镜片，嘿嘿笑着说：“这可真是天命不可违啊。谁能想到你这成日里到我家蹭饭的主儿，今天成了管我的了。在下汤遗风，听凭安大人指挥。”两个发小儿打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李云霞给汤遗风递过一杯热茶，老翟给他敬上一棵烟，几个人闲聊了两句，汤遗风就要去库房看守编钟。安龙翔带着他，七拐八拐，走到后院一处老房子。门口的警卫向他们立正敬礼，然后打开库门，让他们进去。 
库里面没有取暖设备，冷得鬼呲牙。安龙翔吩咐手下去弄个暖水袋，并命令警卫去搬个铁皮汽油桶，做个简易的炉子，不管是烧煤还是烧柴，也不管它煤气中毒啥的，总之先把屋子弄暖和些再说。他带着汤遗风走到靠后墙的一排木板桌子前，指着上面的东西说：“你看，就是这些编钟。” 
汤遗风扶了扶眼镜，凑近了仔细看起来。他一面看，一面嘴里啧啧称奇，直夸这些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心里面却是奔腾着一万匹草泥马，恨不得砸烂瞎瞎和磨盘的狗头，害他与这些无价之宝明明近在咫尺，实际上却远在天涯。安龙翔看他痴迷的样子，笑道：“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你在这儿有的是工夫看，我得赶紧带人去大柳树村，还有几只没有收缴上来，我得给它们揪出来。” 
汤遗风嘴上应承着，心思却全在编钟上面。安龙翔见状，也就没有再打扰他，带着手下驾车就往大柳树村开拔。路上，李云霞说：“安队，这些泥腿子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抢夺国宝私藏起来。咱们下定决心，挖地三尺，大不了把他们的破房子拆了，我就不信，就找不到那些编钟。这些小人们跟他们讲法律不行，就得抓起来狠狠地打，打得他们说实话。” 
安龙翔皱起了眉头。他凝视着道路的前方，一边开车一边说道：“打？咱们共产党打江山的时候，天天告诉老百姓，我们打日本鬼子、打老蒋、打帝国主义、打土豪劣绅，为的就是保护他们，解放他们，给他们好日子过，所以老百姓才向着咱，帮咱得了天下。你现在打算调转枪头打他们了？那你成了啥了？” 
李云霞一时语塞。她翻着白眼儿说：“那我爸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就不能对他们客气。老百姓就像牛羊，就得管，就得用鞭子抽。和他们说道理太费劲儿，得胡萝卜加大棒，他们才能老实。” 
安龙翔叹了口气。李云霞的父亲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市公安局党委书记，兼市公安局局长，市委领导班子成员。他说的这些话，就算你个小小的安龙翔有意见，你又有什么力量反抗呢？安龙翔沉默了一刻，接着说：“云霞，你是个小年轻，刚从警校出来不久，很多事情要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意见，有自己的想法。别人，不管是谁，说什么话，你要问问自己的良心。让自己良心不疼的事，你才能干。” 
李云霞听完他的话，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安队，那你说这回咱们怎么开展工作？” 
安龙翔说：“这些农民，平时没有啥赚钱的机会，挖到了文物想卖钱，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心思简单，不敬畏法律，但不是大奸大恶。他们觉得地里挖出来的东西，不偷不抢，就和红薯土豆子一样，就是他们自己的。非说不属于他们，不让他们发财，他们想不通。说起来，革命胜利了，可是国家让他们继续过了这么多年的穷日子，是我们对不起他们才对。今天到了村里，找村长广播一下，说墓里发生了人命案，编钟都是证物，谁要是不上缴，到时候就会按照杀人嫌疑犯论处。吓唬一下，我觉着这样能管用。”
安龙翔的车队到了村公所，朱村长赶紧迎出来。他们交谈了几句，村长就打开了高音喇叭，扯开嗓子向村民喊话： 
“我说这个各位相亲，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一个算一个，哦！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哦！咱们村呢，挖出了一窝子编钟，好几只都不见了。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们中间有几个狗怂把钟偷偷抱走了！你甭觉着别人没看着你，你就可以藏到你家里，找个机会换成钱花。我告诉你，狗日的你想瞎了心了！娘了个屄，这些东西是啥？是文物！啥是文物？那就是国家的财产！啥是国家的财产？那就是共产党的财产！你爹大你娘大你还大得过咱共产党么？！敢跟党抢好处，我看你们都是活腻歪了！我就是党员，我儿子也是党员，公安局里吃皇粮滴！连我们党员都轮不上呢，你们这些个狗娘养的还做梦占这个便宜？你们竖起狗耳朵给我听好了哦，现在！马上！把藏起来的编钟交到村公所，不得有误。谁要有误，格杀勿论！我可不是吓唬你们，你们知不知道，那墓里头死了个人！出人命咧！这些钟，哦，那个个都是证据。你们敢私藏杀人证据，就和杀人犯同罪！娘个屄地把你们都抓起来，死啦死啦滴，统统地枪毙！娘个屄，这又不是刨红薯，谁刨出来算谁的。娘滴，就算刨出红薯来也是老子第一个挑，也轮不到你们这些狗杂碎！娘了个屄……”村长面红耳赤，义愤填膺，唾沫横飞，那真是越说越生气，越说越上头，渐渐青筋暴起，怒发冲冠，开始撸胳膊挽袖子，脚都蹬上桌子了。安龙翔和李云霞越听越不像话，赶紧冲上去，一人抓住一条胳膊，把他从桌子上架了下来，把大喇叭关上了。 
还别说，这招儿还真奏效。不大一会儿，陆陆续续地就有村民背着编钟来村公所上缴了。安龙翔登记了一下，一共又收上来七只钟，大小不一。上缴的村民如下：尤二狗、石铁柱、陆乖小、程四季、杨满囤、柯羊蛋，还有童恩佑。安龙翔笑嘻嘻地对陆乖小说：“你还叫个乖小呢，你一点都不乖么。”陆乖小臊眉耷眼地说：“我从小就老实，听话。听爹娘的话，听毛主席的话，小名就被叫个乖小。叫着叫着就成了大号了。” 
“你昨日不是还拍着胸脯说没有藏编钟吗？怎么今日就想通了？” 
陆乖小咧着嘴，陪着笑脸道：“领导，我心里有个小算盘。你看，村长知道我家的情况。我这一辈子窝囊啊，死干活干也没攒下个家业。儿子娶不上媳妇，我心里急呀。心想老天爷可怜我，给我下这么大一颗金蛋蛋，就想捂下了……谁知道这里面还闹出了人命来了。这人命关天，我可不敢再贪便宜了。”安龙翔听了，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就让他回家去了。 
几辆警车满载而归，安龙翔把新缴上来的七只编钟搬进了库房。库房里汤遗风和后来的老吴与老刘正插着袖子坐在那里吸溜清鼻涕。安龙翔得意地对几人说：“你们瞧瞧，我今天可是大丰收啊，哈哈哈。这些编钟一共有十五只。这可是近年来了不得的考古发现啊！” 
汤遗风指挥着小警察和老刘、老吴把编钟摆到桌子上。刚开始还是胡乱放的，他看着实在别扭，于是让人把它们按照大小从左到右整齐排列。还别说，这么一排，看起来还真地让人舒坦了不少。安龙翔高兴地拍着汤遗风的背说：“你瞧，还真是不一样。这读书多的人就是比我们这些大老粗要讲究。”
汤遗风得意地笑了笑说：“在家里头，你嫂子从来不管家务，都是我来打扫和摆设。桌子上要是有个灰尘，我就必须得把它擦掉。沙发罩子上要是有个褶子，我都心里感觉着别扭。她都说我有点儿强迫症哩！这些编钟放在这里，我都恨不得把它们上面的土面面刷一刷哩。” 
“哦！可不敢刷！”众人只听得身后有人大声说。一回头，只见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并一名年轻人挑帘走进了库房里。安龙翔一看到来人，赶紧走过去握手说：“失迎失迎啊，郎教授，全都怪我，忙得头昏眼花，都把你要来的事情给忘到脑后了。”
​郎教授哈哈笑道：“安队长是大忙人。这么大的地面上，天天有多少犯罪分子在活动啊，都得要你操心。老鼠多了，这黑猫警长就是不得闲嘛！我又不是外人，说来就来，哪里还要劳你分心啊？我也不和你多闲话了，言归正传，赶紧让我看看那些宝贝编钟。”他又礼貌性地和汤遗风握了手。汤遗风也知道，这就是考古界泰斗郎志高教授，赶紧双手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幸会幸会。
安龙翔把他引到桌子前，指着那一排编钟给他看。郎教授很激动地擦了擦眼镜，又拿出一个放大镜，附身在那些钟的表面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他摸着钟的扉棱，捻了捻上面的泥土，不禁感叹道：“真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啊！一次出土这么多编钟，我还从来都没见过。墓的年代现在已经确定了吗？”
安龙翔说：“还没有。我不是专家，说不准，感觉是西周时期的。没找到墓志铭。”
“除了这些编钟，还有其他陪葬品没有？”
“没有了。怪就怪在这里。好像这个墓主人只陪葬了这些编钟。墓室不是很大，主墓室是空的，也许被古人盗掘过，反正啥也没留。但是似乎没有显眼的盗洞。这些钟是在侧室发现的。侧室被土埋得严实，这些钟被挖出来，剩下的土里很干净，连个瓦片片都没有。现在报告给了考古队，让他们进行抢救性发掘，说不定他们还能发现点儿啥。”
郎教授把胳膊交叉在胸前，一只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他皱起眉头，开口道：“我觉得很奇怪啊。”
“啥地方奇怪？”安龙翔不解。
郎教授说：“首先，这些编钟确实应该是周代的东西，大概率是在西周末年铸造的。你们可能不太清楚，当时的社会里，青铜器的使用是非常讲究规矩的。如果使用不当，就是僭越之罪，严重的话会被处死。如果把青铜器用于陪葬，那就更讲究礼法。墓主人的身份决定了他是否被允许用青铜器陪葬，以及用什么样的青铜器陪葬。这对于青铜器的大小、样式、数量等，都有详细而具体的限制。比如编钟吧——”他指着那些钟说，“它们不仅是乐器，更是礼器，按理说只有天子和贵族才有资格配享。贵族包括诸侯、大夫、士卿。比如著名的曾侯乙墓出土的编钟，规模宏大，共 65 件，精美绝伦。曾侯是一方诸侯，自己有国，故而配享这么多的编钟。当然，这么多的编钟陪葬，其实也是僭越的。因为按照周礼，编钟应该是三只一组，即便是天子，最多也只能陪葬三组。曾侯陪葬那么多，可能因为那时候已经是战国，早已经礼崩乐坏了。”
众人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汤遗风忍不住问道：“郎教授，您究竟想说明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从墓葬规模来看，这个墓主人似乎不是个贵族，当然也不是个穷人。据我猜测，他可能是一名宫廷乐师。他为当时的主人——很可能是周天子——演奏编钟。天子十分赏识他，应该给过他很多赏赐，所以他不是个穷人，虽然地位不高。他死后，天子特许他用多只编钟陪葬，这一方面表现出天子对他的偏爱，另一方面似乎也说明，这个周天子的眼里，编钟作为礼器的意义已经不大了。既然如此，他似乎也没有拘泥于三只一组、至多三组的定制，而是一口气陪葬了十五只……不，也许是十六只。”
“什么？！十六只？”安龙翔不禁惊呼道。郎教授点点头：“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编钟。你们看——”他指着最小的一只说：“你们把这些钟从左到右、从小到大依次排开，这就让我看出了一个问题。你们想想，究竟有什么地方让人感觉别扭？”
大家赶忙扫视着这一排编钟，突然，汤遗风一拍大腿：“你们看，从左边数，七号钟和八号钟的尺寸的差别明显太大了！”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恍然大悟，还真是这么回事儿。怪不得刚才看着多少有些别扭，但就是说不清哪里不对劲儿。原来是八号钟的尺寸比七号钟突然大了很大的一圈，所以看起来变化很突兀。
安龙翔问：“郎教授，你的意思是，编钟少了一只？” 
郎教授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我怀疑还有一只编钟没有被找到。另外，根据我对陪葬编钟的研究，它们其中至少有一只是应该有铭文的，用以说明这套编钟的来龙去脉。可是，你们看，这么多编钟里，虽然花纹精美，但是没有一只上面有铭文。这是不应该的。所以啊，我怀疑，恰好缺失的那口钟上铸刻着铭文。” 
安龙翔脸色变得阴郁下来。他抽出一根香烟，点着了，猛吸了一口。他回想着在大柳树村的时候，那几个上缴编钟的村民，似乎觉不出谁有什么不对劲儿。他对郎教授说：“这些钟过几天就要移交给市博物馆了。我这边再想办法去确认一下，是否还有一只没有收上来。回头要是我这里、还有考古队那里有什么新消息，我再联系您吧。” 
郎志高说：“好吧。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最近我可能常在博物馆，你如果有事，就打我电话。” 
送走了郎教授，安龙翔有点儿心情沉重。他对汤遗风说：“看来这案子大了。死了一个人，刑警队在侦察，现在又发现少了一只编钟。我想结案也结不成了。有的忙了。” 
“少了一只？还带铭文？”汤遗风心里砰砰直跳。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心跳，太阳穴感觉胀得生疼，生怕被安龙翔看出来。他关心地问：“那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安龙翔抽着烟，烟雾呛得他的眼睛也眯了起来：“我还得回现场去。头一个发现这些钟的农民叫陆乖小，我还得仔细问问他当时的细节。这里面肯定还有些遗漏的事情。你们几个就待在这儿，有什么事叫警卫就行了。我得先走了。”

贴主:朝花夕拾myzlj于2024_04_19 23:02:28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