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福带着十辆牛车，晚上赶路遇到劫匪，却又逃出生天，心下是既侥幸又惊恐。一来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二来恨那些蠢笨的黄牛跑不快，一路上心惊胆战，跌跌撞撞，拂晓前赶到了苏州府狮子大街上的一爿店铺的后门前。唐福顾不得歇口气，快步跑上去拼命敲打门环。须臾大门洞开，里面的人见唐福脸上变颜变色，不觉也吃一惊，忙问道：“如此慌张作甚？莫不是出了差错吗？”唐福喘了半天的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方才断断续续述说了实情。门里的那人听了，吓得张大嘴巴，半晌才说道：“老天保佑，好在虚惊一场。”赶忙命人把牛车都赶进后院里来，再把大门紧闭。

大门刚刚关闭，突然门外又有人哐哐哐地砸门，并高声叫道：“里面的人听真了！苏州知府况大人驾到，还不快快开门！”院子里的人不听则可，一听到官衙的人突然登门，霎时间慌了神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作一团。突然，墙头上窜起一条人影，一个鹞子翻身就从高处落到院内，返回身就把大门上的门栓取下，从里面打开了。门外的人夺门而入，清一色的衙役打扮，分两列排开，将院子里的人团团围住。正中央昂首阔步走进一人，正是苏州知府况钟。

况公对着面如土色的那人笑道：“这几日真是辛苦仁兄了。昨晚又一夜未眠，如今车队安然到达，想必你心里的石头——”况公拉长了声音，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现在总该落地了吧——唐员外？”

唐陶的脸色煞白，腮边的筋肉情不自禁地抽搐着，连带着八字胡也是喯喯儿直蹦，简直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只见他勉强挤出笑容，故作镇定地问道：“知府大人驾到，小民未曾远迎，死罪死罪。只不知大人因何一大清早就闯进小民家中来……”

“我来找你，自有道理。”况公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转身对身旁的人吩咐道：“苏捕头，你且带人验明牛车上的物证。”苏正拱手道：“遵令！”又转身对唐福哈哈笑道：“唐大管家，原来你不留下与我等弟兄喝茶，是到这里来喝更好的茶来了？众弟兄托我多谢你赏赐的玉佩，足够大家吃喝快活多日了。哈哈哈哈！”唐福眼珠子瞪得溜圆，舌头伸出老长，缩不回去：“你……你该不是那个……”苏正又大笑道：“在下既是那与你家员外争夺李铭家宅的客商，又是那昆山大王小穷奇，你我刚刚分别才几个时辰，唐管家想必不能忘了吧？”言罢，苏正下令：“吴淞，陈茂！”“在！”二人上前听令。“你二人即刻带领弟兄，清理车上泥土，切记不要用刀剑铁锹，要用带来的木铲。”

二人得令，立即招呼手下人分头将十辆牛车上的土铲下去。随着土一点点减少，下面埋藏着的东西也渐渐露出了真容，正是十几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经清点，大小共计一十五块，最大的超过四尺，小的也有二三尺，皆千疮百孔，肮脏不堪。况公看了看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地上的唐员外，冷笑一声，即下令差役押解一干人犯并牛车、证物，打道回府。

回到府衙，况公安排人先将唐陶等人犯收了监，又让人把石头卸下，用软草垫子包裹了，一一登记在册，锁入府库之中。旋即宣布升二堂，三审芭蕉一案。

二堂位于大堂之后，审讯之时不对外公开，威严肃穆与大堂一般无二。况公下令，将牢中人犯押上堂来。不多时，人犯唐员外和李庆就被衙役架上公堂，一脚一个踹在膝窝，双双跪于地上。况公一拍惊堂木：“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二人体如筛糠，几乎说不出话来，被衙役又踢了几脚，才报了名姓。

况公命人先将李庆押在一旁等候讯问，转过脸来对唐员外缓缓开口道：“唐陶，事到如今，想必你也心如明镜。何须我多言？你还不将伙同李庆，毒杀其妻子幼儿，又栽赃陷害李铭，谋图其万贯家财的罪行如实招来！”

唐员外披散着头发，身着镣铐，虽未受刑，却已然狼狈不堪，与平时的趾高气扬、春风得意之色相比，早就判若两人。他眼珠转了几圈，垂着头说：“大人明鉴，小民是大明的安善良民，一向遵纪守法，取财有道。断不敢图谋他人财物，更不敢为了金银害人性命。况且，那李铭乃是穷人，何来万贯家财之说？老大人定是误会了小民了，万望大人明察……”说罢以袖掩面，呜咽抽泣起来。

况公看着他，冷笑一声道：“唐陶，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既然你不肯说，那就让本官替你道来，若有失实之处，还望唐员外指正。”说罢，况公站起身，走到唐陶的身边，附身轻声对他说道：“你看看你身旁是什么？”

唐陶身子一颤，怯生生转脸看去，正是一块在牛车上发现的石头，肥嘟嘟的脸上不觉抽搐，登时没了生气。况公手捋美髯，徐徐开言：“一切都是你的贪念所致。我从始至终都觉得李庆身后必是有人指使，只是一时不知具体的动机。我明察暗访，听说有人千方百计想要获取李铭家的宅院，这才渐渐察觉幕后之人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此事可能与他家里的某种东西有关。那日，李铭在家修挖水塘，发现了这些石头。他是个穷苦的庄稼人，没有见识，不晓得这些石头的来历，故而随意丢在四周。而你，作为苏州城内数一数二的玉石商人，玉魂斋的东家，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它们居然是如今已经百年难遇的尺寸硕大的昆石坯料！你自然懂得，这么大尺寸的昆石，价值连城，粗略估算，也至少价值白银几十万两！”

听闻此言，堂上一片哗然。府衙上下的官吏大多是苏州本地人士，对昆石的价值自然都有耳闻。听况公说这些石头居然是驰名天下的昆石，价值如此骇人，无不惊讶。

况公瞟了一眼一声不吭的唐陶，又继续说道：“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我故意命衙门主持李铭家宅的拍卖。本官特意安排捕头苏正乔装改扮作富商与你竞价，就是要看看你为了得到李铭的宅院究竟肯下多大的血本。原本二百两的起价早就已经远超所值了，一千五百两的成交价更是匪夷所思。这无疑印证了我的猜想。此后，我派人暗中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劫道的强盗也是官差所扮，就是为了确认你的车上装了这些石头。你果然中计。本官本来对这些石头的价值毫不知情，也多亏了你亲自提点。昨日，我派心腹扮作客人，到你的玉魂斋和你盘桓了半日。承蒙唐员外教诲，我才知晓了这里的许多门道。他向你预定大尺寸的好货，你说即刻就有，怕不是指的就是李铭院子里挖出来的这些吧？”

唐陶目瞪口呆，这才想起来昨天确实有个富人打扮的客人到了自己的店里，点名要三尺以上的昆石。当时还以为是来了大主顾，谁知道是着了况公的道儿，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了一路，一时间哑口无言。况公斥责道：“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你面对这么一大笔从天而降的财宝，不想办法搞到自己手里，自然是不甘心。起初，你仗着李铭一无所知，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石头讨要过来，被李铭拒绝了。你得宝心切，又提出要买石头，谁知又被李铭回绝了。你怕坚持要石头会打草惊蛇，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暗地里差人妄图购买李铭家宅。可是李铭脾气倔强，虽被多次利诱，却君子固穷，终是坚辞不售。你无法得逞，也不敢告诉李铭实情，怕他知道了石头的价值，对你坐地起价，可眼睁睁看着一大笔横财无法到手，又寝食难安。气急败坏之下，你就动了邪念，起了杀机，想致李铭于死地，再借机霸占他的宅院。你知晓同村的李庆是个破落的泼皮，平日里吃喝嫖赌，贪财好色，不知道良心为何物。你也正好听说李铭与李庆家起了口角，故而找来李庆，定下了这杀人毒计。李庆，不如由你再帮着唐员外回忆一下你们合谋的经过吧？”

这李庆于昨日即被况公派人秘密收押，私底下已经过了一堂。一通杀威棒下去，早已全部招供了。今日上得堂来，一听况公要他对质，赶忙跪爬几步，嘣嘣嘣直磕响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着把幕后真相叙述了一遍。

原来，那日唐陶找到李庆，问他想不想发一笔外财。李庆自然愿意。唐陶就对他说：“我可以给你五百两银子，但是你须得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李庆一听要他毒杀自己的老婆，还要嫁祸给李铭，惊得跳起，连说不敢。唐陶劝他道：“你怎如此不开窍？你那婆娘，人老珠黄，肉糙皮黑，哪有一丁点儿女子该有的娇嗔模样？平日里与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曾有过半点温存恩爱？你不如得了这银子，我给你保媒，让你再娶一房如鲜葱嫩藕般鲜嫩漂亮的女子，还得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方才不枉人生一场。”李庆听得心动，只是不解唐员外为何非要杀他妻子给李铭栽赃，如此风马牛不相及，到底是何缘故？唐员外要他不要多问，此事自有道理，只要遵命照办就是。说罢先给了李庆纹银一百两做定金，又交给他一包砒霜和一包红糖，让他便宜行事。恰逢案发前一日烈日炎炎，高温难耐，李庆全家都多少有些中暑。唐李二人等的就是这机会，李庆便催老婆去向李铭讨要芭蕉叶来煮汤祛除暑热，自己却借口下地干活躲开了。他老婆刘氏刚和李铭因为孩子毁坏芭蕉打过架，自然是抹不开脸面，可又心疼儿子受苦，只好臊眉耷眼地去求李铭给几片芭蕉叶。没想到李铭二话不说就给了她，她心下感激，还说了几句客气话，两家和好如初，皆大欢喜。刘氏拿着芭蕉叶回家熬了汤水，那李庆远远看到自家烟囱不再冒烟了，心知必是已经熬好了解暑汤，便急匆匆溜回了家。当时他看到儿子正在床上昏睡，老婆刘氏在旁照看。他取了自家两个粗瓷大碗，盛满了汤，各放了一块红糖。又给其中一个碗里下了一包砒霜，搅和开了，递给刘氏。另一碗自己喝了，又谎称还要出门，就匆匆又走了。那刘氏觉得汤水太烫，就放在一旁晾凉。不久儿子醒来，口渴要水喝，刘氏就赶忙将温汤给儿子喂了半碗，剩下的自己喝了。结果双双毙命。待李庆算计好了时间回家一看，发现竟然连儿子也死了，登时眼前发黑，去找唐陶哭闹，埋怨他害自己断了自家香火。那唐陶也不曾料到节外生枝，居然误杀了李庆的儿子，只好劝慰他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子女之命，乃是父母所赐，自然任由父母处置。你儿子为亲爹而死，也是死得其所。等你续了弦，娶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怕给你生不出儿子不成？”李庆原本就是个混吃等死的赌徒，平日里恨不得把老婆孩子都押上赌桌的，如今有人包赔损失，也就不觉得儿子死了有何不可了，只是觉得不能白死，无论如何要勒索一把，于是要求唐陶再加五百两。唐陶不想因小失大，只得答应。于是李庆旋即跑去昆山县击鼓鸣冤，自称苦主，状告李铭杀妻害子。那昆山知县童邦道，也是两榜进士出身，自然脑子不糊涂。他一眼看出这案子明显有许多抵牾不合之处，背后必有玄机，故隐忍不发，静观其变。果不其然，不多时，唐员外私下拜访童知县，口称义愤填膺，想见义勇为，要替同乡李庆抱不平，请知县秉公办案，严惩凶手，为苦主主持公道。说罢，还献上两块一尺多高的昆石，以表敬意。童邦道本就不是正人君子，官场混迹多年，自然是一点就透。一看如此厚礼，立刻就心照不宣。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也不问始末缘由，转天便拘捕了李铭，不由分说屈打成招，定了死罪，并依律上报给苏州府审批。

听李庆说完，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皆扼腕叹息，又对唐陶和李庆二人怒目而视。那李庆痛哭流涕，连声求饶。那唐陶却失魂落魄，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况公说道：“唐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倘若你心怀坦荡，与李铭言明此事，即使你与他平分收益，也依然能够获利无数。可是你鬼迷心窍，一心只想独吞不义之财，全不顾天理良心。你只道自己做得万无一失，天衣无缝，却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多行不义必自毙。”言罢，也不再理会他，只叫书吏将呈堂证供交与人犯，勒令画押。李庆按了手印，再递给唐陶。唐员外突然长叹一声，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佑我，我又何言！”说罢就画了押。况公接过来看了看，对他二人道：“唉，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庆杀妻灭子，人神共愤；唐陶谋财害命，天地不容！你二人狼心狗肺，枉披人皮，落到今日下场，也是罪有应得。来人，将人犯押入死牢，待明日赴昆山县当堂宣判！”
贴主:朝花夕拾myzlj于2024_04_19 23:10:19编辑

贴主:朝花夕拾myzlj于2024_04_20 0:51:28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