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天黑了，但他的温暖依然。。。（1-8）

马客

（一）

天总要断黑的。父亲的天黑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医生。

7月20日周五上午医生查房，医患双方都比较正能量，因为后续治疗方案的重点就是营养了。

父亲知道我7月28日在国内有个专题报告，让我回去，还是那句话 – 走吧，到后报个平安，我走不了的。

我从医院直接去了机场，赶上了当天下午1600回上海的航班。

在飞机上我感觉不好，我的西服还挂在父亲家里的衣柜里，这是13日父亲病危，我去密西根时，为准备万一而带的。

21日夜，飞机刚着陆浦东机场，姐姐电话来了：父亲病危。

我当晚向W教授请假。

我能吃能睡，那个晚上失眠了。迷糊中，听父亲唱小时候教我的儿歌“蝴蝶飞”。。。。。。，惊醒，看表，22日凌晨4:53。等我接通姐姐的电话，父亲刚走。

（二）

弟弟微信：爸爸是我们家非常重要的，我们可能以前不清楚，但是马上就知道了（Dad was very important for us and we may not realize it now but soon.）

28日回上海的航班起飞三小时了，没有一点睡意，喝了两杯空姐提供的爱尔兰烈性甜酒，也没用。

悲痛，刻骨铭心。

机舱的黑暗中，脸颊上泪缓缓的流，热的感觉。

父亲，他从我每一个记忆细胞中缓缓流出，溶成了一片大海，拥抱着我，用缓缓起伏的波涛、轻轻的拍打着我。我明白，这刻骨铭心悲痛的根源是爱、父亲的爱、平凡而又刻骨铭心。

我收起了椅背,点亮阅读灯、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图1）。

（二）

父亲与我，超出了父子关系的习俗惯例，因为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也从来没有吼过我。

他对我的关注和爱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于无声处。

从我懂事到小学毕业（1956-1966）是社会主义建设突飞猛进的年代，也是父亲工程设计的黄金时期（33岁-43岁）。在那十年，父亲先后完成了复兴岛1000顿水压机、江南厂12000顿水压机和901厂2500顿挤压机的主体设计（见附件“听爸爸讲那过去的故事8-10”）。

我很少在家里见到父亲，他几乎没有时间关爱我。

但是在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时，父亲及时地为我的“体”和“智”补了一手。

一是游泳。1964年暑假，父亲在位于松江米市渡西岸的901厂负责2500顿挤压机项目，顺便把我带到了901厂。父亲并不在乎我的暑假作业，给我安排的作业令我喜出望外 – 游泳。

他给湖南冶金学院毕业的技术员ZTX下了任务，二周内横渡黄浦江。不到两周，我提前完成了任务。从那时起，从米市渡的黄浦江、到九江小池口之间的长江。。。。。。很少有我不能横渡的江河了。1993年我和父亲在蒙特利尔喝酒聊天，我想起了此事，问他：你带我去901厂是防止我以后被淹死吧？父亲点头称是。

另一是围棋。也是在901厂。父亲只要有空就教我下围棋。围棋吸引了我，我进步飞快，很快就能在让子局中与父亲格杀缠斗。1985年我在日本东京与上野教授酒逢知己地聊起了围棋，我讲了我的围棋生涯和启蒙老师。他给父亲点赞，说我的课题设计思路的周全谨慎，部分应归功于在901厂启动的围棋学习。

（三）

父亲脾气好，好极了。

比如我和父亲下围棋（图2），我棋势不好的时候，经常一伸手就把棋盘上黑子白子搅和了。当我棋势好的时候，就不准父亲中盘弃子投枰认输，非赖着他走下去，走到官子，直到“数”目。

父亲是我和弟弟耍赖耍“娇”的对象，从小到大，直到父亲的天完全黑了下来。每次回家，只要父亲在家，我们都会大声叫唤：爸爸！父亲就会高兴地、大声地拖着声音回答：唉----！

（这几天回想，我们和父母交谈时用上海话，父母用普通话。我们叫老妈是用的上海话“姆妈”，但叫父亲则是普通话“爸爸”）

（四）

父亲能干，包括“买汰烧”。

他的葱油拌面，青葱切得细细的、煎得焦黑，荷包蛋煎的焦嫩，面条煮的恰到火候，一拌起来，超级滑爽可口。在80年代90年代，每次我从多伦多开车到密西根，忘不了我和父亲的经典对话：

我（一般是一进门一屁股跌在沙发里）：累死了，饿死了。

父亲：（边披上围裙，注视着我，）老样子？

我：嗯，您要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父亲：好--，二两还是三两？

我：为什么不能四两或半斤呢？

父亲：下多了，拌起来就不好吃了。

舌尖上和感情上的享受都是超级的美好温馨。

（五）

父亲是我最知心的朋友。

我们知心，不仅仅是父子情深，而且是我们的思想、观点、方法是那样的一致。我们有空的时间就是聊天，非常的开心，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风土人情。。。。。。

开心的华彩篇章是父亲听任我的胡搅蛮缠。比如在90年代我看不惯JZM外访时的一些举止，如唱歌、如唱戏、如弹琴，如吟诗、如秀英语。。。。。。逼着父亲也作相似表态。父亲总顺着我：OKOK，江Z民不好。但也留个尾巴：人家也是有长处的嘛。很多事，要历史性的看嘛。

天回过头来看，父亲还真的有道理。

我和父亲一旦聊起来，那就是天马行空忘乎所以。

我和父亲一起开车上路，经常会聊的心潮逐浪高，以致错过下高速的匝道或转错方向。一次从马里兰回底特律，与90号州际交汇，应该西行，结果我俩聊的太HIGH，一路向东，差点开到了纽约。

父亲的记忆力超棒，他的表达能力、概括能力和综合知识能力棒极了，听父亲讲过去的故事，是享受！是历史、社会、风土人文的再教育！
父亲关于庐山小学校歌的故事（见附-听爸爸讲那过去的故事-14），应该是补了地方史的短板。我不抱希望的小心翼翼的问父亲：还记得旋律吗？父亲亲自演唱并把歌谱整理好，我惊呆了（图3）。

（六）

父亲是古道热肠、性情中人。

父亲和我姑姑从小相依为命。姑父是委员长侍卫室的警卫中尉。与姑姑在庐山相遇有缘成了家。49年姑父一家原计划撤到台湾，因为奶奶坚持与父亲一起，而且，那时的百姓都认为全国包括台湾都会得到解放。由此奶奶和姑姑一家没去宁波，全留在了上海，投靠“参加了革命”父亲。父亲向组织汇报后，为奶奶姑姑姑父及表姐表兄一家七口申请到了华东工业部的宿舍，就住在我家马路对面。姑姑和姑父也轻松地当了小学教员。

好景不长，50年开始了肃反，开始了国民党军政党团人员的登记。父亲是革命队伍中的工程技术人员，但他忧心忡忡地感觉到这次“肃”的量大，“反”的力度强，姑父的“立地成佛”是否能得到政府的“网开一面”？他一点数也没有。他和姑父商量决定，不能冒险，还是去香港避避风头。那时深圳罗湖已经戒严，去香港只能是靠黄牛偷渡深圳河，偷渡的费用是200到300元人民币,这在当时是一笔大数目，特别是父亲负担着两家三代人的衣食住行。父亲穷其所有同学朋友的关系，凑满了300元。后来知道，姑父这类国民党军政党团人员登记之后，轻者10年徒刑，重者则极刑。那时登记的“反革命”多达几百万，而且台海局势严峻，根本没有人力和时间来仔细甄别，据毛泽东后来的讲话，判处死刑的就达10万。

我年轻时候与父亲聊过，问：你那时是跟着党走，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进步青年，政治觉悟应该是高的，比如坚持阶级斗争的原则，应该像老共产党人如大将王树声一样大义灭亲。怎么会放跑“姑父”的？

他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说，他只有一个姐。加了一句解释，姑父只是蒋介石的内勤，与人民没有直接的血债（图4）。

父亲对朋友友情是一往情深。有次在路上，谈到了他的发小，动了感情。我停下车，陪着父亲在休息区等他感情的波涛缓缓退潮。。。。。。（附：听爸爸讲那过去的故事-4）。

这次，根据医生的意思，要我在可能的情况下，多与父亲聊天。我聊起了老邻居、同学小小的父亲，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和小小父亲是文革时期群众专政的“难友”，他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大隆机器厂、说起了上海工商联、说起了驻京办主任。。。。。。当他知道小小的母亲还健在，很兴奋，说是下次回去，要我带他看看她。

（七）

父亲慷慨好客。

我回国后，凡有活动，我都带着父亲，竹马岭的、上医的、美国加拿大的、单位的。。。。。。

他和大家都聊的来，聊的开心，结账的时候一般都是他抢着埋单。

今年5月29日，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陪父亲去HA路澡堂泡澡搓背。在浴池中，父亲和人聊天，是个65年中专毕业去闵行上海重型机器厂工作的。父亲非常高兴，问他是否认识“唐应斌”（为万吨水压机的焊接做出特殊贡献的工人工程师）？当得知这个浴客知道唐应斌，而且就是上重技术科焊接室的，父亲超级兴奋，叮嘱我，埋单的时候一起把退休电焊工的浴资给“埋了”。

(八)

父亲宽宏。

父亲在文革中是“牛鬼蛇神”，在单位和里弄都接受群众专政。我们里弄的群众专政在那个年代还是属于比较文明，除了站街认罪、打扫环境卫生，基本上还是“触及灵魂而不触及皮肉”。

1968年秋天的一个周末，后院XX号的邮递员QQ，在工作上生活上与父亲没有一点关系，却毫无理由地把父亲一个人拉到后院XX号，不分青红皂白毫无缘故地扇父亲的耳光。

父亲被打的满脸通红，我被气得满脸通红。

文革结束后，1977年开始清理“三种人”，我给邮电局写了举报信，证据确凿地举报QQ在文革期间恶劣的打人行为。举报信要父亲本人签字。

父亲没签，淡淡的说：“算了，QQ还年轻。”他还加了一句：“你下乡前和GJC他们一起把对面房管所的‘白斩鸡’打了一顿，你想想是什么原因？”（附件“文革中我的流氓活动-打群架”）

我口服心服。

（待续）

参考阅读；《辞别，有时候就是永别》

https://web.6parkbbs.com/index.php?app=forum&act=view&tid=3775034 


我收起了椅背,点亮阅读灯、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图1）

父亲脾气好，好极了。比如我和父亲下围棋（图2），我棋势不好的时候，经常一伸手就把棋盘上黑子白子搅和了。


父亲关于庐山小学校歌的故事（见附-听爸爸讲那过去的故事-14），应该是补了地方史的短板。我不抱希望的小心翼翼的问父亲：还记得旋律吗？父亲亲自演唱并把歌谱整理好，我惊呆了（图3）
图4：1938年，父亲（右1）和他的姐姐（左1）、姐夫（左2）和他的母亲（中） 


贴主:markmarkmark于2023_09_01 14:25:50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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