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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汝谐奇人奇事之文革年间的女政治犯 下 毕汝谐 (作家 纽约)

送交者: biruxie[☆★★声望品衔11★★☆] 于 2023-04-28 7:51 已读 1381 次 2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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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僵持了一些日子。这期间天安门广场上因周恩来总理一周年忌日惹出纠纷,又抓了许多人。打倒四人帮后,当时的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吴德陆续批准拘捕了八十七人。孙磐即是其中极少数女性之一。


利用放风的机会,孙磐与男监的一名政治犯互通信息。男政治犯用手势问她为何入监,她就在空中比划出一个“邓”字,对方竖起大拇指。孙磐反问对方的案情,那位男犯用肥皂在红皮书上写了个“江”字……当然,这一切都是趁看守不备的空子断断续续地完成的。


又过了一些日子,预审员觉得从孙磐的身上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很恼火;便把她转入了多人牢房,准备长期关押下去。


这里原有两位难友,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市局拘留所通常不收容小角色,那是各区分局的事情)。一位是友谊商店的女服务员,因偷窃西哈努克夫人莫尼克公主的钱包入狱;另一位是文革初期北京“财贸战线”的造反派女司令,虔诚的毛泽东信徒,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刑事犯管着政治犯——这是中国大陆监狱的老传统。前女服务员是这件牢房的“号长”⑾。她依然怀有强烈的职业优越感(搞外事工作嘛,接待有头有脸的外宾嘛!)经常欺凌同室的两名政治犯。


又过了几个月,北京的政治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个胖大的预审员开始对邓小平呼之以“同志”。孙磐利用这个机会质问对方:“你们凭什么抓我?宪法规定保护公民人身不受侵犯!……”


胖预审员瘟头瘟脑地道:“宪法那是宪法。我们要调查这个问题。不抓你,搞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不同。当时你替邓小平同志讲话就得抓你,现在你替邓小平同志讲话就不会抓你——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嘛。”


没两天,孙磐被释放了。结论:上当受骗,替反革命集团散发反动传单。何谓“反革命集团”?有哪些成员?……市公安局根本不屑做出解释。


孙磐坚决拒绝在结论书上签字,结果被轰出了市局拘留所。


出狱后,许多十年间未曾走动的上层人物把孙磐接到家中,好吃好住好招待,说是“故人之后,寸心难忘”。还透露中央准备于近期为孙泱、孙维世召开追悼大会,平反冤案。


朱德遗孀康克清亲切慈祥地向她透露风声:出狱结论是刘传新(当时的北京市公安局局长)亲自定的。市公安局在内参上刊出一篇“情况汇编”,内有“孙磐供认自己蓄意反对英明领袖华主席”的字句……


孙磐于是又去市公安局大闹。没有人接待她。最后,也只得不了了之。


这场监狱之灾使Х磐失去了平生仅有的一次爱情。那小伙子细高个儿,白净脸儿,模样是没挑了。年纪轻轻,已经是北京军区大院里的副营级干部了。他和孙磐一见钟情,两人都动了真心……那小伙子顶着和父母断绝关系的压力投入热恋,却顶不住党组织的压力,终于做了负心人。


孙磐痛苦欲绝。事后,她曾流着泪说:“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我诅咒爱情!……”


交往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孙磐落泪,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不久,孙磐参加了文革结束后第一次高考,四百三十分。却因政治审查通不过,名落孙山。


翌年,孙磐的问题改写了结论。她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生物系。节假日,孙磐常常住在北京大学燕南园哲学泰斗冯友兰教授家里。我有时去找她,喝龙井茶,摆龙门阵。


西单民主墙消失以后,孙磐的政治热情陡然降至冰点。她烫了头发,穿上讲究的衣裙。学跳舞:探戈、摇摆、迪斯科;吃西餐:新侨、莫斯科、国际俱乐部……从此不谈国事。


进入八十年代,北京城里的各色人等借着“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经济”的东风施展身手,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孙磐突然摇身一变,成为日本某大株式会社驻北京的常务代表,插手虎头牌电池、梅林牌豆豉鲮鱼、兔毛等等货物的出口贸易……


北京城里从此少了一位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多了一个精明过人的女商人。她在华侨大厦租下一间办公室,名片满天飞,花钱如流水……这时,她已经不是师范学院生物系的学生了。她退学了。


一九八一年十月,第五十届广州出口商品交易会隆重开幕。北京成立形形色色的商人、掮客们蜂拥南下,云集羊城。商场如战场,人人冲锋陷阵,勇不可当。


孙磐与我先后抵穗,分别住在东方宾馆的新楼和旧楼。平时各人忙自己的那一堆“业务”,难得一聚。休会期间,我们相约在楼下新设的“春晖餐厅”见面。有劳也得有逸。


我们要了一整桌佳肴。我们都还记得十年前米市大街“冰室”的寒伧场面:两杯牛奶加上三个可可球,一坐就是半天……摆上这许多菜明显地带着祭奠昨日的意味。锦绣年华如同逝水,一去不回头。


紧张、忙碌的生活以及连日来的宴会应酬,彻底摧倒了我们的胃口。我们只是说话,桌上的美食一动不动。


“……做完这笔兔毛生意,我就准备出国留学了。日本亚细亚大学。当然是自费。这几年赚了几个钱,等于是自己担保自己……” 孙磐娓娓道来。她满身绫罗,珠光宝气,宛如香港的富豪小姐。


我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说:“磐磐,说心里话,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弟弟(!),你做生意固然有成绩,只是太招摇了——你肯定被公安局盯上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我总觉得你早晚还得进局子,早早晚晚……”


孙磐脸上露出看破红尘的深沉的微笑:“也许,我们孙家的人与监狱有不解之缘……前几天有个珠江电影制片厂的导演来找我,说是要拿我们家的故事编个剧本,取名‘三代囚徒’。爷爷、爸爸和我,分别蹲过德国监狱、国民党监狱和共产党监狱……”望着眼前这灯红酒绿的奢侈景象,她的微笑变得又涩又冷。“为了兔毛去坐牢,总比为了邓小平坐牢值得……”


我们久久不言。多少人生感慨,彼此心照不宣。


自广州凯旋后不久,中共中央下达了“关于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的紧急通知”,北京城里这些商人、掮客们被惊得鸡飞狗跳墙!电视新闻播出了警察铐走几个著名皮包公司经理的特别镜头,使得社会氛围更加紧张……


孙磐失踪了。她那间设在华侨大厦的办公室也同时关闭。没有谁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有谁特别关注这件事情。人人自顾不暇。


像绝大多数突击性的浪头一样,只消几个月,“紧急通知”便犹如废纸一张,无人提起。落网者坐牢,溜关者逍遥自在。如此而已。


孙磐在哪儿呢?


我找到孙磐的三弟孙宁。他从一本日文史学杂志上抬起视线,狡黠地微笑着:“你以为磐磐还在国内吗?……”


“怎么,她去日本了?”


“不是日本,是香港。”


原来,孙磐因套汇出了问题;未等警察敲门,她就一个觔斗翻到了深圳,从那里冒用别人的“回乡证”去了香港……孙磐毕竟是孙磐。


北京市公安局的负责人获悉Х磐非法出境的消息后,很大度地对孙宁道:“算啦。孙磐走就走吧。十几年来她在我们这里受了不少罪,也怪难为她的,一个女孩子家。”


我和孙磐从此失去联系。后来,断断续续地听到关于她的一些消息:孙磐在香港做生意很成功,引起了商场失意的“大陆仔”的嫉恨,向港英当局“人民入境事务管理处”揭发了她的非法入境的事实……孙磐迫于无奈,匆匆下嫁一位印度尼西亚籍的华裔工程师,移居万隆或者泗水(反正不是雅加达)。


传闻说,孙磐的丈夫曾经留学西德,但相貌欠佳。他们婚后有了一个女儿,偏偏又长得像乃父不像乃母;而且,孙磐和婆婆的关系不甚融洽……总之,她在印尼的生活并不愉快。


我来到美国后,国内的朋友们来信说孙磐曾以外籍华人身份携女返京探亲,十分风光……也算是衣锦回乡。


几天前,一封北京来信谈及孙磐的近况:“磐磐两年前离婚了。去年五月,又与一位比利时人结婚,很美满,苦尽甘来。现终日围着丈夫、女儿转。她丈夫在一家比利时公司驻京办事处做事。我难得找到她,她总是与丈夫外出助其做生意,要不就是回比利时过圣诞节、去曼谷度假等等……”


“苦尽甘来”——少年丧父、几陷囹圄、两入大学、飘零异国……而今,总算有了美满的归宿。


 


笔名:张润     发表于  一九八八年九月


 


 


 


【附注】


盘:黑话。指面孔。


牛棚:文革时期的民间拘留所。


戚本禹:中央文革小组组员。


狗崽子:文革中对出身不好者的蔑称。


新人大公社:文革中人民大学的一派红卫兵组织。


折:黑话。指入监。


二进宫:黑话。指第二次入狱。


局子:黑话。指公安局。


红领巾:指少年先锋队员。


老号:黑话。指多次入狱的犯人。


号长:公安术语。指牢房中的犯人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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