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赤裸人生》第二章续二
吃過晚飯以後
,乘劉玉傑帶著丁育心出門去看秧歌的空兒,董青竹把丁育生叫到客廳裏邊的臥室裏。屋裏氣氛凝重,丁春宜和董青竹都端坐在床上,董青竹指著床邊的一把椅子說:“育生,你坐下,我們想好好和你談一談。”“我知道你們想談什麼。”丁育生沉著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高興。
董青竹想緩和一下氣氛,笑著說:“看看你,好像是對付審訊似的,難道和爸爸媽媽談話還用得著這樣嚴肅嗎?”
“媽媽,”丁育生揚起頭說,“我想不到你們對玉傑會是這種態度,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這種態度?啥態度了?”
“我和玉傑好,你們不高興唄!”丁育生說,“我長大了,這事是我自己的意願,我……”
“你長大了?你無論長多大,在父母面前,你永遠是個孩子,不是嗎?”董青竹笑著問。
丁育生被媽媽問得再也沉不住臉了,他殷情地說:“爸爸,媽媽,我……我喜歡玉傑,我實在太愛她了,你們就答應我和玉傑好吧,我求求你們了!”他像小時候一樣在父母面前撒嬌了。
“你瞭解劉玉傑嗎?”丁春宜給丁育生劈頭就潑了一瓢涼水。
“當然瞭解了,我們從小一塊長大,相戀都兩年多了,可以說她的心一分鐘跳多少下我都知道。”
“我們不是說劉玉傑本人,是說她的家庭,特別是她爸爸。”董青竹也很直率地提出問題。
“她爸爸已經死了,我瞭解她爸爸幹什麼?我又不和她爸爸結婚。”丁育生有了怨氣。
“他爸爸死了?誰告訴你的?”董青竹嚴肅地說,“你知道她爸爸是什麼人嗎?他爸爸是個軍統特務!”
“軍統特務!”丁育生像聽到了一聲炸雷,驚愕地問:“這……這是真的?不,你們這是騙我!”
“媽媽還能騙你嗎?”董青竹眼盯著丁育生說,“她爸爸根本就沒有死,是判了無期徒刑,現在被關押在監獄裏。她媽媽改嫁了,她家是去年才從這裏搬到農村去的。這些事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
丁育生心潮翻滾,他心裏對特務刻骨銘心的恨和對劉玉傑刻骨銘心的愛交織著,纏繞著,終於他冷靜了。他咬著嘴唇說:“我不管什麼特務不特務的,我愛玉傑,我就是愛她嘛!我要娶她,只要她不是特務,我就什麼也不管!”
“什麼?”董青竹抬高了聲音說:“你怎麼能這麼任性呢?這一輩子的事能由著你的性子來嗎?”
丁春宜在一旁說道:“育生,你和玉傑的事,你應該慎重地考慮,不是我們當家長的棒打鴛鴦,你想過嗎?如果你有一個當軍統特務的岳父,你的檔案裏就有了污點,今後入黨、提幹都會受到影響。國家隊還能選你嗎?能叫你出國參加比賽嗎?這是關係你一輩子前途的大事呀!我們當家長的不能不為你的前途著想啊!”
“我不想要什麼前途,我只要和玉傑好。她對我好就行了。我知道她是非常愛我的,我什麼都不怕!我絕不離開玉傑!”
“這只是你的一相情願,”董青竹說,“這婚姻大事,可並不能由著個人的性子來。再說,劉玉傑也根本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她對你好,為什麼對你隱瞞了她爸爸的事?這證明她對你並不是誠心誠意的。愛情容不得欺騙!再說,我們這個家庭怎麼能和軍統特務攀上親家呢?你乾脆給我死了這條心!”董青竹毫不留情,斬釘截鐵。
丁育生的腦袋已經被攪得亂哄哄的了。他傷心欲碎,鼻子一酸,竟禁不住眼淚流了出來。他仰臉乞求道:“媽媽……我……我不能……不能沒有玉傑呀!我……我求你答應我,行嗎?”
丁春宜又插言了,他說:“這件事,你冷靜地好好考慮考慮,我們當父母的只希望你好,並不想勉強你。假如你和玉傑真的已經到了不能拆舍的地步,那……”
“那什麼?”董青竹接過話頭說:“你不要給孩子出花花點子了,我得對他負責,對得起他的……”
董青竹的話沒全說出口來,丁春宜接著說:“育生啊!你今年才剛剛二十歲,你不應過早地考慮這件事,不般配的婚姻都是不幸的,將來你會明白的。”
“嗨!我就乾脆點對你說吧!”董青竹頑固地說,“你還年輕,你根本就不懂得政治的涵義,不懂婚姻是一種什麼關係。你和劉玉傑絕對不能結婚!別說你這樣的伢子,就是黨性立場很堅定的老幹部,有多少人栽在這上面。和軍統特務的女兒結了婚,有了孩子也得離婚!孩子成了棄兒,這樣的悲劇我不能叫你重演了!”
“媽媽,你別說了!”丁育生不耐煩地打斷了母親的話,站起身來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我會處理。”他說完轉身就要走。董青竹在身後喝了一聲:“育生!你站住,我還有話要說呢。”
丁育生扭過頭,已經是滿臉淚痕,他望著媽媽滿是皺紋的臉,不忍再傷媽媽的心,也實在沒法再聽得下媽媽的教誨。他泣不成聲地說了句:“……我會考慮你們說的話的,我……現在只想……只想問問玉傑。”他轉身出了臥室,來到客廳,見到育心弟弟在客廳靠西牆的茶桌上看連環畫。
丁育生問:“你玉傑姐姐呢?”
“她嗎?”育心弟弟瞪著一雙大眼睛答道,“我們回來半天了,剛才她還站在裏屋門口聽你們說話,這會兒,她走了。”
“走了?她到哪兒去了?”丁育生急忙問。
“我怎麼知道呢?”育心弟弟稚氣地說,“剛才我看見她好像哭了,我就沒敢湊過去。”
“笨蛋!”丁育生氣惱地用手點了弟弟腦門一下,匆忙跑出家門。他跑到劉玉傑的一位表姨家,劉玉傑並沒有在哪兒。他又匆忙跑到火車站,恰巧,開往春城的86次快車剛剛進站,他顧不上買站臺票了,就從木柵欄上跨過去進了站內。
正是除夕之夜,空蕩蕩的月臺上,一個上下車的旅客也沒有,她在哪兒呢?丁育生一直注視著這輛列車開了,才慢慢地走回家,可是,劉玉傑並不見蹤影。
她走了,一聲不響地走了。
丁育生從翠嶺回到春城,就直闖到省評劇團宿舍去找劉玉傑。評劇團的人說,劉玉傑的確回來了,又確實走了。是隨劇團青年隊到江濱市一帶去巡迴演出了。什麼時候回來可不定準,也許一個月,兩個月,也許三個月,半年,反正這是劇團裏常有的事。丁育生懊喪地回到了省體訓隊,他無法開脫心中的悶鬱。一連十幾天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劉玉傑的影子就像刻在了他的心上似的,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她。有時見她在笑,更多的時候見她在哭,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每天晚上,他都做夢,夢得很離奇:他夢見一個白鬍子老頭用刀剜他的心,把他的心捧在手裏,騎上梅花鹿飛走了。還夢見他坐了監牢,特務給他上電刑,行刑的人竟是劉玉傑的爸爸。這個胖老頭先把一塊糖塞到他嘴裏,然後一按電鈕,天地就旋轉起來,他的雙腿立即就癱了。他哭喊著,胖老頭卻哈哈大笑。既而,胖老頭又變成一個兇神惡煞的魔鬼,使勁揪他的頭髮,用長長的指甲摳他的眼珠子……
這些夢可怕極了。丁育生怕作噩夢,一連幾夜不敢合眼,癡癡地凝望著電燈就像得了精神病一樣。他病了一個多月,病好了,又幾次到省評劇團宿舍去找劉玉傑,但每次去都沒有得到劉玉傑確切的消息。
一九六四年清明節的那天早晨,體委傳達室的收發員老宋頭給丁育生送來一封掛號信。他沒有顧得上簽字,就趕忙拆開信,信正是劉玉傑寫來的。
想念的育生哥(稱呼變了,情況不妙):
我猶豫了很久,才鼓足勇氣給你寫去這封信。儘管我知道這封信不會給你帶去什麼安慰,只能增加你的痛苦,但是人的良心要求我不得不作這樣明智的抉擇。我已經訂婚了,就是和你曾經鄙視過的常與我搭檔的那個嬉皮笑臉的小生。我為什麼這樣做,也許無須我解釋,你是能夠理解的。這也許不是什麼愛情,但是,我是情願的。
與其湮滅自己心中的愛,不如先毀了自己吧!但願苦酒不僅能麻醉心靈,也能麻醉記憶,把往事都忘掉。
那個小生(原諒我再次提他)能得到我應允的唯一資本就是因為他是右派的兒子。這一資本在別人可能是缺點,而他恰恰是憑藉這一缺點才被我選中的。不幸是有幸的配偶,就像墳墓裏掩埋著死人的屍骨,而墳頭卻盛開著活潑的鮮花一樣。
我們訂婚的唯一條件就是離開春城,我們已經決定都留在一個不太顯眼的小縣城的劇團裏了。做戲,對於我來說,今後也許不僅僅是我的職業,而且是確鑿的生活了。喪失了希望和追求,就像是一堆死灰一樣,記得你曾給我背過元好問的一句詩:“坐守寒灰望複燃”,癡情的人啊!心灰已冷,再也燃不起來了!
此生再無奢望,唯一的一點點擔心就是怕你今後在比賽場上會投不准球。你贈與我的一切衣物,我都已經寄還給你了。唯一留下的就是那雙棉皮鞋,我是準備在舉行婚禮的時候穿著它的。對於這件事,你大概不會認為我是貪心的吧?!
那天,你急匆匆地追到火車站,我看見了你,我就是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看見的。咳!既然脆弱的感情抵禦不了真的、確鑿的、無情的,冷酷的現實,我還提這件事幹什麼呢?
本來,我還應該送給你點貴重的東西,可是我很“寒酸”,除了軍統特務賜予我的這輕賤之驅之外,似乎是無可奉獻的。我就從頭上剪下來一綹青絲,裹在這薄薄的信箋裏,這大約不會玷污了你那高貴的門庭吧?
燭淚也盡了,初春的寒風吹打著窗櫺,像鬼魂似的使人害怕。忘了我吧!永遠忘掉那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吧!
衷心祝願你會獲得幸福!
最後一次吻你的玉傑
一九六四年四月二日深夜
丁育生的淚水像湧泉樣淌出來了,揪斷情腸,心就像碎了似的,淚珠兒一串串地順著臉頰,淌到了胸襟上。他手捧著這幾頁信紙,癡癡地愣在那兒,老宋頭輕聲喚道:“大丁,你還沒有簽字呢。”
“噢,”丁育生被老宋頭的聲音喚醒,但他並沒有聽清老宋頭叫他幹什麼,他只是抹一把臉上的淚水,攥著信扭頭跑開了。
丁育生病了,一病就是半年。他病好了以後,體力和球技都退化了。省體委就把他安置到春城醫學院去當體育老師。他不再無憂無慮,時常一個人默默地沉思。負過傷的心靈就像經霜的花草一樣,再也沒有往昔的精神了。對往事深刻的記憶和懷念,使他無論下多麼大的決心,做過多少次努力,也抹不掉心靈裏那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的影子。直到獲得醫治心病的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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