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赤裸人生》第二章
第二章
丁育生的童年是在翠嶺小鎮上度過的。翠嶺小鎮位於小興安嶺南麓,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翠嶺鎮歸龍江省鐵力市管轄,全鎮只有三萬多人口,鎮裏最大的企業是翠嶺林業局。丁育生的父親丁春宜就是翠嶺林業局局長,母親董青竹的一只胳膊殘廢了,丁育生從記事時起,就沒有見過媽媽的左胳膊伸直過。爸爸告訴他,媽媽是在國民黨的監獄裏受電刑致殘的。在丁育生幼小的心靈裏對殘害過媽媽的國民黨特務懷有刻骨銘心的仇恨。
丁育生沒有上過幼稚園,小學六年都由一個梳著大辮子的白老師教他,他考試從來都是獨佔鰲頭。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五年級下學期的期中考試上,大紅榜首被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占去了。他中午放學回家,背著書包在家門口轉悠了半小時後才回到屋裏,連第二名的成績單也叫他偷偷地撕掉了。
這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叫劉玉傑,是他的同桌,也是他家的鄰居。劉玉傑的爸爸是個火車司機,是一位胖胖的挺和氣的老頭兒。記著這次考試的仇,丁育生曾多少天沒有和劉玉傑一道去上學,放學也獨自一個人先走,劉玉傑還罵過他沒有良心呢。
兒時的友誼,比美玉還純潔,童稚的理想宏偉又天真。劉玉傑曾問丁育生:“育生哥,長大以後,你幹什麼?”
“我當高爾基,當魯迅。你呢?”丁育生反問。
劉玉傑笑著說:“我當居里夫人。”
有一次,他倆在放學的路上遇到一頭掙脫了韁繩亂跑亂闖的乳牛,劉玉傑嚇壞了,她撲到丁育生懷裏,緊緊地抱住了他。
丁育生取笑說:“哼!我們的居里夫人見到頭小牛都嚇丟了魂,還敢造原子彈嗎?”
劉玉傑反唇相譏說:“哼,我要是男孩子,我都敢養狼狗。”這是嘲笑丁育生的一件醜事。
有一個星期天,丁育生和劉玉傑兩人一起去山裏采榛子,見到一條長著長長耳朵的狼狗從山頂上跑下來。這條狼狗長長的嘴巴像狼一樣,丁育生害怕極了,他拉著劉玉傑的手驚呼著:“不好!狼來了,快跑!”他們一口氣跑到山下,後來才知道,那並不是狼,而是一條狼狗。
兩小無猜,有著無窮的趣事。隨著年齡的增長,金子般的童年便成了漸漸依稀的夢幻,除了費力思索去尋覓記憶,那裏還能見到那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的笑臉呢?
丁育生十五歲那年,在全省中學生籃球錦標賽上,被龍江省青年籃球隊的孫教練選中了,他便離開翠嶺來到了春城,一邊在省青年籃球隊接受訓練,一邊就讀於春城師範學院附中,等到他高中畢業的時候,他已經是龍江省青年籃球隊的主力前鋒了。
姻緣往往就是人生道路上的巧遇。
一九六二年元旦,龍江省文藝界和體育界一道在省文化宮舉行聯歡晚會。丁育生做夢也沒想到,晚會上博得了陣陣掌聲的唱陝北民歌的女演員竟會是劉玉傑!也就是那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晚會結束後,丁育生在文化宮門口叫住了剛卸完妝正準備回宿舍的劉玉傑。
天氣很冷,寒風刮稀了路上的行人。元旦之夜,在寬廣的馬路上,丁育生和劉玉傑手拉手從文化宮一直走到半園河畔的防洪紀念塔下。在紀念塔的青石臺階上,他們肩靠肩坐下了。
劉玉傑摘下自己的棉手套遞給丁育生說:“你墊著點,這石階太涼了。”
“那你呢?你不怕涼嗎?”
“我蹲著就行了,練功的時候經常練蹲著。”
“真想不到,我們的居里夫人竟然會到省評劇團裏來跑龍套。”丁育生詼諧地說:“這也叫洋為中用嗎?”
“別開玩笑了。”劉玉傑說,“我們都長大了,再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天真了。我真羡慕你有那麼好個家庭,有一位令人尊敬的好爸爸。”
“好爸爸?”丁育生迷惑不解地望著劉玉傑,“你不是……”
丁育生看見劉玉傑的臉上罩著一層陰雲,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就咽回去了。時間一秒秒地流逝,冬夜像無風無浪的海一樣深沉。劉玉傑許久沉默不語,丁育生開口問道:“你冷了吧?”
劉玉傑笑著說:“不,不冷,誰知道我方才想些什麼了呢?”
“可以告訴我嗎?”丁育生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說,“我願意分擔你的……”
“不,不會的。”劉玉傑掙開丁育生的手驚慌地說,“你不會的,永遠不會的。”
丁育生牽著劉玉傑的手從臺階上站起來,沿著半園河畔的長堤來到沿河公園。一路上他們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牽握著的手卻越攥越緊,把兩顆心漸漸地拉近了……
“可以告訴我嗎?”丁育生又小聲問。
“告訴你什麼?”
“一切,你的一切。”
劉玉傑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淡然一笑說:“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只不過……沒有你有福氣罷了。”
“那麼,你的家呢?”
“家?”劉玉傑咬著嘴唇說:“我沒有家了。”
“你爸爸呢?”
“我爸爸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
“別問了,別問了!”劉玉傑已滿臉淚花,泣不成聲地說,“你別問這些事好不好?我現在是孤苦伶仃,我不要你可憐,不要你可憐!”她用手捶著丁育生,丁育生一把攏住劉玉傑,劉玉傑依偎在他懷裏嗚嗚地哭了……。
天竟下起雪來了,一片片雪花飄落在他倆身上,不大一會兒地上也像鋪上了一層絨毯。丁育生用手輕輕地拂去劉玉傑頭上的雪花,輕聲說:“玉傑,我聽人說,一個人的痛苦兩個人分擔,痛苦就變成了半個。你相信我,把那一半的痛苦擱在我心上,好嗎?”
劉玉傑仰起臉,柔情地喚了一聲:“育生哥”,便伏在他的肩頭,哭得更厲害了。
丁育生禁不住心頭的疑惑,卻不忍再去觸及劉玉傑的痛處,他輕輕地撫摸著劉玉傑的頭髮,眼裏也湧出晶瑩的淚珠來。一個男子漢也哭了,是陪著一個女孩哭的,哭得也如此淒情。雪越下越大,元旦之夜,公園裏裝飾起來的彩燈被落雪罩住了,好像一層白紗罩在姑娘的秀臉上,眼前的景物變得迷離了。
“我們回去吧。”丁育生拉著劉玉傑的手說。
他們踏雪而行,兩行腳印從公園深處一直延伸到公園門口,一直到了省評劇團宿舍的門口,丁育生鼓足勇氣對劉玉傑悄聲說:“明天中午,還到春城公園的紀念塔下等我,好嗎?”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歪頭笑了笑,就跑進省評劇團的宿舍樓裏去了。
第二天中午,丁育生來到紀念塔下時,劉玉傑在那裏已經等候很長時間了。她不停地跺著腳,在雪地上連蹦帶跳地像一只歡快的小松鼠。丁育生髮現,原來她穿的是一雙練功時穿的軟底夾皮鞋。
“你是從排練場裏跑出來的吧?”丁育生注視著她的腳說。
“不是的,”劉玉傑發現丁育生在盯著她的腳,低下頭,紅著臉說,“這鞋是劇團發的嘛。”
“你就穿著它過冬嗎?”丁育生說,“這不凍腳嗎?”
“從來都是在屋裏過冬的,”劉玉傑瞪了丁育生一眼埋怨道:“誰知道你來得這樣遲,叫我在雪地裏都快站一個小時了。”
“走吧,到屋裏去暖和一會兒。”丁育生把劉玉傑領到一家商店裏,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買雙皮鞋。當丁育生笑呵呵地把在暖氣片上烤腳的劉玉傑叫到鞋帽櫃檯前來試鞋,劉玉傑推辭著,以至於周圍的顧客都用奇異的眼神看著這對年輕人。
“我不要,這鞋太貴了。”劉玉傑趕忙把自己的軟底鞋套在腳上。
“嗨,不貴,現在女青年穿這種皮鞋,又時髦,又大方,這是上海的新產品。”售貨員是位善於推銷的中年人,他眯著眼睛對丁育生說,“給女朋友買一雙吧,友誼也得有物質基礎嘛。”
“好,我買了。”丁育生爽快地付了錢,他並不在意售貨員的奇異眼神。
從商店裏出來,劉玉傑低著頭,眼睛注視著腳上的新鞋,臉紅紅的,就像做了一件很害羞的事情似的。丁育生倒十分高興,他說:“咱們一起去吃羊肉包子吧,江南春的小籠包很有名的。”“不,我該回劇團了。”劉玉傑此刻心跳得特別厲害,想藉故離開。
“為什麼急著回去呢?走吧,一會兒我送你回去。”丁育生硬拉著劉玉傑進了飯店。他像個闊公子一樣要了很多菜,因為他不想叫劉玉傑認為他是個吝嗇鬼。適得其反,劉玉傑對他這種奢侈的派頭很反感。從飯店裏出來,劉玉傑問:“你始終是這樣奢侈嗎?”從劉玉傑責怪的目光中丁育生察覺到她不高興了,就搪塞著說:“我今天太高興了,再說為了你破費這十幾塊錢也值得。”“十幾塊錢?哼!你知道嗎?我一個月才掙多少錢?”劉玉傑板著臉說,“我真沒想到你變得這樣虛榮。你能想得到嗎?你這一頓飯要花掉有的人家一個月的生活費,你在連棉鞋都買不起的女孩子面前擺闊氣,你!你不覺得臉紅嗎?”
“你?”丁育生一把攥住了劉玉傑的手,他鼻子一酸,竟不覺湧出幾滴眼淚。他動情地說:“你真是這樣?這樣……?這樣寒酸?”他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詞,竟失口用了“寒酸”這個詞。
“我……我寒酸,我……我可憐!我……”劉玉傑顯然是被丁育生的話刺傷了心,她甩開丁育生的手,咬著嘴唇說:“可……可我用不著同情和憐憫。”她說完扭頭跑開了。第二天劉玉傑叫別人把新皮鞋給丁育生送回來了。
丁育生難過極了,一個星期後,他終於又鼓足勇氣,給劉玉傑寫了一封信。
思念的玉傑:
愧疚的心情折磨我整整一個星期了,昨夜,我又失眠了。儘管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一個女孩失眠,可我並不覺得害羞和不好意思。真正叫我害羞和臉紅的是那天我深深地刺傷了你的心,雖然我是無意的,但這並不能作為我請求寬恕的藉口。我是多麼想當著你的面,向你表示我誠摯的歉意啊!
然而,我沒有勇氣再去找你,只有用這支筆來表示我的內疚了。我自以為是瞭解你的,就像我們過去一起去采榛子一樣,你在我的心目中,永遠只是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但通過那天的事,我認識到我的瞭解是多麼淺薄啊!也許我們都長大了,但你變得懂事,而我卻變得虛榮了。
你可以把心事告訴我嗎?我真誠地希望我能夠分擔你的憂愁和痛苦。不是同情和憐憫,而是出於純潔的友誼。我覺得我有這種責任。當然這是需要得到你應允的,我相信你會答應我的。
星期日中午還到春城公園去好嗎?我不會再惹你生氣了……
星期天的中午,丁育生早早就來到了公園,劉玉傑也應約來了。在長椅子上他們談了很久,直到夕陽把最後一縷餘輝照射到他們的臉上……
臨分別時,丁育生又把那雙棉皮鞋從黃書包裏拿出來,他怯生生的望著劉玉傑說:“這鞋?……我又沒有姐妹……我……你?”丁育生沒有往昔的伶牙俐齒了。
劉玉傑接過鞋,眼裏脈脈含情,她輕聲說:“你……你真的就沒有妹妹嗎?”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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