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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血者或满意者

送交者: 有良知的疯狗[♂☆★★声望品衔11★★☆♂] 于 2022-07-26 15:40 已读 454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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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血者或满意者

马建


没有端酒杯,他把一块最肥的鹅肉,也许是屁股,用筷子迅速夹进嘴里。大概是由于专业献血的原因,他对营养的东西,有其本能的观察力或者吸收能力。还像个别读者说的那样,他确实能在第一口就抓住事物的本质并毫不浪费地嚼烂。


“你的嗅觉极好。”他吞下之后说。


“我不明白这些人都怎么活着,他们常常有进有出,匆匆忙忙,好象活得挺紧张。”作家说。“我干了七年多了。”献血者把头低到稿纸上吐着骨头渣子。骨头的暗红色血浆在稿纸上渐渐变硬。


“我也干了七年。”专业作家的脖子随着咀嚼,不断挤着那些人到中年的肥腻腻的肉褶,吃食物的脑袋似乎在哭泣。在献血者眼里,这张脸很快像以往喝酒之后的样子———涨成个烂核桃。


“我不动什么脑筋就有吃的。”他想激作家说话。“但是,这里面有很多痛苦的体验。”这是他七年来常使用的句子,特别是在作家面前。在他第二次献血以后,专业作者抱着他哭了:“这里面有很多痛苦的体验。”作家说。


“姜切成大薄片,吸收鱼汤里的腥气,这是基本常识。”作家把骨头吐到稿纸上,低着头说“我最写不出什么故事了,总是有头无尾。”


献血者望着作家稀疏的头发,有丝丝智慧正往四周散开。


献血者叫瓦西里,这绰号是插队时留下的一个难忘的记忆,他在看了阿尔巴尼亚电影之后,就在当晚的梦中大声说:“啊!瓦西里。”可惜的是,他没有电影中瓦西里那么高大强壮。


他回到城市以后,便游荡在大街小巷,由于没有特殊技术和后门,二年里没找到正式工作。文革结束之后, 终于在西城区找到了一份淘大粪的临时工作,不懂得在挑大粪时桶上要放木板,结果裤子的臭味怎么也洗不掉,只好以一元五角卖给一位农民。他就又辞掉了这份工作。


在拥挤的献血队伍中,他平生头一次拿到了四十五元的营养费和购买猪肝的证明,还有五斤鸡蛋票。人生最大的愿望就这么突然降临了。他把猪肝证明和鸡蛋票往桌上有力地一拍,父母和姐姐也在这刹那把他另眼相看了。他成为家庭支柱。


当瓦西里替纺织厂献血得了一张凤凰牌自行车票以后,他的声誉传遍四周邻居。他的家很快成了邻居的聚集聊天的地方。西城区三个千人大工厂为完成上级下达的献血指标,都发给他工作证。很多单位用好烟好酒求他帮忙,他也懒得伸胳膊了。


七年后,他成了专业献血万元户,口袋里经常有企业奖励的电扇票、电视机票、煤票、火柴票、烟票、肉票和补品证明。在市中心血站对面的厕所里,他和几个朋友开设了招揽替身办事处。他们的办公桌放在尿池旁边,用一块三合板挡住溅过来的尿。那张桌子晚上用一把真正的铁链锁在墙上。谁也偷不走。办公地点很便宜,每月只交给卫生管理部门三元,条件是不许挂牌。


每天,他们都招揽一二十人,去对面的医院献血,然后交回血客发的工作证得一半现金。剩下的血头和他的几个朋友再分。当然,血头拿得多些。


这个小办公室具有一切献血之前的准备用品,包括增加体重的自来水,又薄又重的铁板,绑铁板的宽胶布,大捆的工作证、公章、照片、胶水和讨价还价的各种票、证明等等,四双不同大小增加高度的高跟鞋,曾不慎被偷了两双,其中一双高十二厘米一般十二岁的孩子也够献血的标准高度


烧鹅在他俩的吸吮声中变成一片渣滓。窗外变成暗蓝色,这是黄昏晚霞消失之后那种模模糊糊的景色。一些大厦的灯光已经亮起,使窗外像片星空。两个吃得很满意的男人,声音开始有气无力。对专业作者这一顿就等于半个月的工资了,这是一顿实实在在的肉品。作家小的时候几乎吃不到肉。他是在全家偶然弄到一条肉皮便煮一锅汤的环境中长大的。而血客的家里稍好一点。在没有用血度日以前,曾以一年吃过十七次肉在插队青年中鹤立鸡群。不过纪录一年后就被打破。后来的改革开放,真令他们的日子步入天堂。


 “插队时,我们一年才吃一次肉。有一次我提前一天没吃饭,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你知道,厨房的肉味很容易吹到我们那间宿舍。” 血客说。


“那个时候,我崇拜高尔基。还有从县图书馆清理出来的果戈理、莱蒙托夫和安徒生。” 作家没去接血客的话题。


身体好象越来越累过了四十的人就是差了把劲。你这个星期下楼没有?”血客吐了口烟(他用一张电视机票就可以换一条进口烟),发现作家也没接话茬,他知道他常常心不在焉,就拧了一下眉头说:“我是不是又黄又瘦?


“又绿又胖。”作家动手打开热水杯,看看里面沸煮的鸡蛋。一块裂开的蛋黄飘在水上像小鱼般乱钻。“要发生点什么,”作家脑子里闪出刚读过一本书的片段。“看这鸡蛋,哈哈!国王的阴谋破产了。”作家自顾自地说着,脸越来越像个核桃,看上去在微笑,酒精似乎在他胃里打转。


最近,作协党委书记把他叫去布置工作。党中央最新号令,三月份在全国掀起学习雷锋的高潮。要他尽快写出一部以学雷锋为题材的小说。


写出一个活生生,党支部书记说”也要实事求是要在今天的社会里挖掘出一个雷锋式的典型。然后写活他,结尾要救人而死。”


专业作者在领导面前常常大脑缺氧,他拚命瞪大眼,还要装出微笑。他知道领导印象中的他就是那个样子。


雷锋是哪一年死的?他问。显然是为了请求领导教训他而问。


这还用问吗?小升哟,要好好反思,看来雷锋没有活在你心中。”


我心里有党啊,作家说。


次又是个好机会。党培养你做笔杆子,现在又给你机会。明白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是报答党的时候喽。具体事情要自己努力去——啊,有问题再找我。去年你的工作在质量和产量上都有问题,文章和题目都不好,其中改革者的形象,在政治立场上不明朗,旗帜也不鲜明。而且阻碍改革的也不该用老干部。”


“但是,去年报纸上宣传,都是老干部不要放心不下,要放手让青年干部大胆改革。”


“但今年不同了嘛现在是越老越改革,长江后浪推前浪看看,这篇社论书记用手指点着人民日报说。


这个雷锋要写多大年纪的?作家掏出笔记。


书记思索了一会儿,具体问题嘛,发挥每个人的创造力,我们领导层不会插手。目前,各省市作协都行动起来了,你是我们市作协的骨干,你可不能落伍。”


离开办公室时,书记又语重心长地补充:写好活雷锋,组织上会发你表格,推荐你申请编入“中国作家大辞典


“历史感”作家说,“写一个中篇就可以入中国作家大辞典,你信不信


血客抬起头:“哥们,你就永垂不朽了。”


“要在生活中发现活雷锋,而我脑子里要写小说人物都不是。” 作家还记得他在插队的第一天,拿出笔记本在首页上写着:我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党把我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闪闪发光。”


他还记起,雷锋大概是五年一直穿一双旧袜子上面的补丁补了又补他宁可把省下来的钱给那些有困难的,也不会给自己去买一双新的。这种人不可能活在今天这个民为财而死的时代。


作家苦恼地想了又想周围到底有没有雷锋式的典型,但是脑子里总是闪出他还没有写出来的那些生活在他记忆里的形象。那个抄写员坐在关闭了的五金商店门口,双目观察匆匆走过的行人。他的肤色明显是本地人,特别是那双白细如女人般的手。


 


胃里的鹅肉正享受着胃液温柔的抚摸 他俩表情显得非常宽容


“鸡蛋可以吃了,”献血者说“你会上大辞典。你是作家,时代的见证人。而我,用血救了很多人,却一钱不值,死了也没人知道。除非你把我的人生经历早点写出来。”


“你钱的方式是卑鄙的,且还造假,不管是什么人都弄来,碰上是病人抽出来的血再注射给正常人,这是害人,是人性本恶的证据。” 作家常冒出些正义感


鹅肉从哪里来?”血客指着稿纸上的残渣说“如果没有我这种职业血头,国家的血库便没有血浆用。我付出的代价是真正从体内抽出来的,是真正的血汗钱。”


 “他们的鱼头汤还没放姜。”专业作者说完心里在想每个故事都没有开始,更不可能有结尾,但他们的存在是真实的。写作就是这种真实记录,只是记录的东西是死的,像一本书,如果没有思想者去挑逗它的话,它就不存在或者说就不真实。


没有我,国家就完了。血客还在诉说。


外国人无偿献血。


献血者是社会的财富。


你和你们的血客都是虚伪的奉献者。


我们比你更真实。血客一针见血地说。这几年他完全掌握了作家的语言,并知道他的破绽。


总会有什么发生。作家自嘲地缩在椅子里。


“工厂靠我们完成献血指标,每年节约了上万元补贴、假期、旅游休养开支。我们只要钱,从来没有要一次休养假。好几个工厂靠我们完成献血任务,当了先进企业。我是献血先进,等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雷锋。如果国家给我工作,我也会无偿献血。”


作家睁大眼:“你——活雷锋?对,就写你!我要开始写你,献血救人的活雷锋。”


“可是,你靠血度日。”作家声音小了些。


“我值得一写。”血客抓住作家的话拚命摇晃,“我比雷锋还雷锋,写我你还免了下去体验生活。告诉你,我真的顶替过一个领导指派来献血的人,那天我抽了两次。这都是雷锋做不到的。以前做的好事你都知道。”血客把酒拿过来,给作家倒了些,剩下的全部倒进自己杯里,然后四处找火柴。


“你要把我载入史册,你以前答应过。不然我早不干了。”他点燃烟头说。


“你了解大脑吗?我的灵感只是些片断,它们在脑子里生活,居住,表达它们的一切。我是靠想象生活的人。你从插队时就是个重实际的人。这几年我在受你感染,渐渐学会现实。也许我明天就开始献血。而你,”作家点了支烟,看着对面的血客:“也在受我感染。你已经把我讲给你听的话又训诫我。载入史册的可能是你,是你们。”


“我现在吃的很少,上楼梯慢了一倍,动作也迟钝。”血客说。


“你气色比我好。”作家说:“插队时你的气色不如我。你常开病假躺在屋里不干活。”


作家开始含有挖苦语气。他俩喝酒之后总是这样。作家心里自言自语地说,你又在不断经历人生,他们的行为是你自己活动的器皿而已。这种安慰常常是自嘲式的。到头来,你还是需要对话,需要在另一个生命体的揣测中找到自己的智能。这里的一切是真实的吗?是不可知的吗?事实都是撒谎吗?那三条腿的狗能洞察人世吗?那些永远拼贴不成的事实在哪里?


“你喝水献血,等于害人。”专业作家沉默了很久又说。


“我只干了一次。别人怎么做,我不管。现在,大多数献血者都在腿上绑铁板。”血客说。


“你没有真正做过人。”作家严肃地说。


献血者盯着作家的脸,观察这句话的分量,而作家的双目藏在眼镜里,声音始终不强不弱。


作家又说:“你是自私的,除了你之外,你从来不看看四周。”但他心里又想:雷锋对于他和我,都是一个死人。死人们之间没有差别,你找不出曹操、刘备、雷锋、洪秀全等等有什么分别,都是死掉的人。


血客看着作家的嘴,又转看他的耳朵。他知道那张嘴是令他进来的主要原因。插队时,那张嘴就成了他们那一群知青的集合地点。


“你能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吗?”作家似乎在自言自语,也在嘲弄血客。


“我不是奴隶,宪法也说人人平等,为什么要我低人一等,去专门利人。”血客从乞求状中走出来,他大概不想载入史册的事了。


作家沉默了。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几乎就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可惜的是党是谁,他一点也不清楚。他知道在他出生之前党就有了,他生下来就被统治。他的一切都是党的。这并不是他的选择。献血者用血换食物,他是用头脑。血客的血年复一年救了很多人。他想着血客刚才浑身都在吃的神态,那是一个靠食为生的动物,在维持本能的高度集中,是浑然一体的情境。鹅胸脯从他嘴确切地说从牙齿随咀嚼抖动流出的肥油,常滴到桌面和身上。


人就是食肉动物,大不了掌握着一套烹调方法。


“你是食肉动物。”专业作家脱口而出,当时他已经把滚烫的鸡蛋剥下皮。血客马上回答:“你插队的时候就讲崇高。还搞出个耶稣来。今天你不是还在等我的肉下酒吗?你思考所得的工资能吃到肉吗?”血客把鸡蛋往桌子中间推了推,碰到了堆在桌上的那堆瓶子。他从里面提出放盐的瓶子,用手抠出点盐,抹到了白得耀眼的鸡蛋上:“你一月工资等于我献一次血的三分之一。在付出和得到方面,你并不是强者。或者说在专业献血和专业作家之间,你并不高我一等。”


作家鄙夷地看着血客吃蛋的嘴和正在运动中的蛋黄,这表情通常在吃饱以后出现。他说:要都是你这种血客那才是真完了。


“你何以自以为是?”血客随作家的思维走进去:“你也是个献血者。我比你高明的是血流出来救了人。我得到食品和人格。而你的脑浆消耗之后,没得到任何安慰。你得到的物质仅够你苟延残喘,靠闻邻居的香味过活。你根本还没体会到一个完整的生命。你常说要接近什么真谛,你的上帝帮了你吗?


食物的快感只能打动你。作家并不恼怒:我的生命将用来沉思。每天一餐是天人,每天二餐是俗人,而我,将——你每日必须饱饱地吃三餐。


三餐是兽类。作家肯定地说。我虽然三餐不少,但并没讲究。你看,没有鱼头汤我也安然。


那么,我是什么类,三餐根本就不够。


兽类你抽出来又吃掉,难道不是兽类。作家说着又想着鼻子吸入的气味。那是一种用烟熏干的蘑菇,汤里有它也许不该放姜吧?


“你再没有好的营养就会变成豆腐干了。”血客看着缩着肩膀,面色虚肿的作家:“就会轻得像稿纸,然后就消失了。”


血客眼睛里开始有些灵气,与渐渐虚弱写不出东西的作家成映衬(营养问题也许会把一个天才变成废物。  读者)。那张总是生出最新血液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也和老核桃似的专业作家相反。他嘴唇较厚并红润,如果他不爬高的话,没有人能观察到他每周都抽血。在他狭小的身体之中,活跃着比他更年青的血液与沸腾不息的胃液。每次饮食他可以装下桌上所有的食物与酒。两暖瓶水在他抽血前半小时可以一气喝掉,还保证不尿。这架造血机器每个部件都是合格的,不像作家,除了一个虚弱的心脏,还有一个极难堪的肺。常在不适当的地方突然冒出气泡并咳嗽。胃以下的器官都有些问题,食物走到大肠时他就要不断去厕所。由于常年坐着,大肠在肛门部位开始挤压扭曲,常年长着痔疮。两个可怜的肾使他免了国家关于每年献血的规定。肝虽然近年没找麻烦,但插队那几年,令他吃尽了苦头。


而血客虽然不断抽血,却越活越光滑畅通。他不用动脑,所以从来体会不到专业作家所说的头晕、失眠和奇怪的梦,那些文人病。他惟一的想象力可能会用在食物的不同加工方面。插队时他就在山坡上烧了只鸡,那只用花椒烤熟的鸡被他吃得只剩了些毛。如果不是被一条狗嗅到刨出,他完全会免掉一顿毒打。他浑身的器官都集中在牙床咀嚼的快感之中。


血客说:“我不是谁的牺牲品。改革开放给了我生存机会。我能自己创造自己。我从第一次拿到血钱就不再绝望了,我要的东西都有了。而你,为了登上中国作家大辞典,还要苦苦熬着。因为你不愿意写你不想写的东西,你在惩罚自己。你把生活故做神秘,使自己的不实际变得合理。你竟忘了人是靠谋实利生存的,而不是靠意义。你要懂得生活中没有谋实利便完蛋了。要记住,一切报应都是现世的。”


“你也可以当知识分子了。”作家说完大脑又分了神。活在这里做什么?写活雷锋,上作家大辞典,她竟那么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送进老虎嘴里,她不再生动的脸,没有草的清香。,那个赤裸的少女,声音在这座城市上空走来走去。我到底在哪里?从大钟楼上俯视这个城市吧?一切都铺开看一看吧。那张脸,那个与童年面目全非的烧死人的个体户。我一直在借用他的眼光,直到有一天也把我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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