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血者或满意者
献血者或满意者马建 没有端酒杯,他把一块最肥的鹅肉,也许是屁股,用筷子迅速夹进嘴里。大概是由于专业献血的原因,他对营养的东西,有其本能的观察力或者吸收能力。还像个别读者说的那样,他确实能在第一口就抓住事物的本质并毫不浪费地嚼烂。
“你的嗅觉极好。”他吞下之后说。
“我不明白这些人都怎么活着,他们常常有进有出,匆匆忙忙,好象活得挺紧张。”作家说。“我干了七年多了。”献血者把头低到稿纸上吐着骨头渣子。骨头的暗红色血浆在稿纸上渐渐变硬。
“我也干了七年。”专业作家的脖子随着咀嚼,不断挤着那些人到中年的肥腻腻的肉褶,吃食物的脑袋似乎在哭泣。在献血者眼里,这张脸很快像以往喝酒之后的样子———涨成个烂核桃。
“我不动什么脑筋就有吃的。”他想激作家说话。“但是,这里面有很多痛苦的体验。”这是他七年来常使用的句子,特别是在作家面前。在他第二次献血以后,专业作者抱着他哭了:“这里面有很多痛苦的体验。”作家说。
“姜切成大薄片,吸收鱼汤里的腥气,这是基本常识。”作家把骨头吐到稿纸上,低着头说:“我最近写不出什么故事了,总是有头无尾。”
献血者望着作家稀疏的头发,有丝丝智慧正往四周散开。
献血者叫瓦西里,这绰号是插队时留下的一个难忘的记忆,他在看了阿尔巴尼亚的电影之后,就在当晚的梦中大声说:“啊!瓦西里。”可惜的是,他没有电影中的瓦西里那么高大强壮。
他回到城市以后,便游荡在大街小巷,由于没有特殊技术和后门,二年里没找到正式工作。文革结束之后, 终于在西城区找到了一份淘大粪的临时工作,但他因不懂得在挑大粪时桶上要放木板,结果裤子的臭味怎么也洗不掉,只好以一元五角卖给一位农民。他就又辞掉了这份工作。
在拥挤的献血队伍中,他平生头一次拿到了四十五元的营养费和购买猪肝的证明,还有五斤鸡蛋票。人生最大的愿望就这么突然降临了。他把猪肝证明和鸡蛋票往桌上有力地一拍,父母和姐姐也在这刹那把他另眼相看了。他成为家庭的支柱。
当瓦西里替纺织厂献血得了一张凤凰牌自行车票以后,他的声誉传遍四周邻居。他的家很快成了邻居的聚集聊天的地方。西城区三个千人大工厂为完成上级下达的献血指标,都发给他工作证。很多单位用好烟好酒求他帮忙,他也懒得伸胳膊了。
七年后,他成了专业献血万元户,口袋里经常有企业奖励的电扇票、电视机票、煤票、火柴票、烟票、肉票和补品证明。在市中心血站对面的厕所里,他和几个朋友开设了招揽替身办事处。他们的办公桌放在尿池旁边,用一块三合板挡住溅过来的尿。那张桌子晚上用一把真正的铁链锁在墙上。谁也偷不走。办公地点很便宜,每月只交给卫生管理部门三元,条件是不许挂牌。
每天,他们都招揽一二十人,去对面的医院献血,然后交回血客发的工作证得到一半现金。剩下的血头和他的几个朋友再分。当然,血头拿得多些。
这个小办公室具有一切献血之前的准备用品,包括增加体重的自来水,又薄又重的铁板,绑铁板的宽胶布,大捆的工作证、公章、照片、胶水和讨价还价的各种票、证明等等,四双不同大小增加高度的高跟鞋,曾不慎被偷了两双,其中一双高十二厘米,一般十二岁的孩子也够献血的标准高度了。
烧鹅在他俩的吸吮声中变成一片渣滓。窗外变成暗蓝色,这是黄昏晚霞消失之后那种模模糊糊的景色。一些大厦的灯光已经亮起,使窗外像片星空。两个吃得很满意的男人,声音开始有气无力。对专业作者来说这一顿就等于他半个月的工资了,这是一顿实实在在的肉品。作家小的时候几乎吃不到肉类。他是在全家偶然弄到一条肉皮便煮一锅汤的环境中长大的。而血客的家里稍好一点。在没有用血度日以前,曾以一年吃过十七次肉,在插队青年中鹤立鸡群。不过纪录一年后就被打破。后来的改革开放,真令他们的日子步入了天堂。
“插队时,我们一年才吃过一次肉。有一次我提前一天没吃饭,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你知道,厨房的肉味很容易吹到我们那间宿舍。” 血客说。
“那个时候,我最崇拜高尔基。还有从县图书馆清理出来的果戈理、莱蒙托夫和安徒生。” 作家没去接血客的话题。
“身体好象越来越累了。过了四十的人就是差了把劲。你这个星期下楼没有?”血客吐了口烟(他用一张电视机票就可以换一条进口烟),发现作家也没接话茬,他知道他常常心不在焉,就拧了一下眉头又说:“我是不是又黄又瘦?”
“又绿又胖。”作家动手打开热水杯,看看里面沸煮的鸡蛋。一块裂开的蛋黄飘在水上正像小鱼般乱钻着。“要发生点什么事了,”作家脑子里闪出刚读过的一本书的片段。“看这鸡蛋,哈哈!国王的阴谋破产了。”作家自顾自地说着,脸越来越像个核桃,看上去又像是在微笑,酒精似乎在他胃里打着转。
最近,作协党委书记把他叫去布置工作。党中央最新号令,三月份将在全国掀起学习雷锋的高潮。要他尽快写出一部以学雷锋为题材的小说。
“写出一个活生生的,”党支部书记说:”也要实事求是。要在今天的社会里挖掘出一个雷锋式的典型。然后写活他,结尾也要救人而死。”
专业作者在领导面前常常大脑缺氧,他拚命瞪大眼,还要装出微笑。他知道领导印象中的他就是那个样子。
“雷锋是哪一年死的?”他问。显然是为了请求领导教训他而问。
“这还用问吗?小升哟,要好好反思,看来雷锋没有活在你心中。”
“我心里有党啊,”作家说。
“这一次又是个好机会。党培养你做笔杆子,现在又给你机会。明白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是报答党的时候喽。具体事情要自己努力去做——啊,有问题再来找我。去年你的工作在质量和产量上都有问题,文章和题目都不好,其中改革者的形象,在政治立场上也不明朗,旗帜也不鲜明。而且,阻碍改革的也不该用老干部。”
“但是,去年报纸上的宣传,都是老干部不要放心不下,要放手让青年干部大胆改革。”
“但是今年不同了嘛。现在是越老越改革,长江后浪推前浪。看看,这篇社论”书记用手指点着人民日报说。
“这个雷锋要写多大年纪的?”作家掏出笔记。
书记思索了一会儿,说: “具体问题嘛,要发挥每个人的创造力,我们领导层不会插手。目前,各省市的作协都行动起来了,你是我们市作协的骨干,你可不能落伍。”
临离开办公室时,书记又语重心长地补充:”写好活雷锋,组织上会发给你表格,推荐你申请编入“中国作家大辞典。”
“历史感,”作家说,“写一个中篇我就可以入中国作家大辞典,你信不信。
血客抬起头:“哥们,你就永垂不朽了。”
“要在生活中发现活雷锋,而我脑子里要写的小说人物都不是。” 作家还记得,他在去插队的第一天,就拿出笔记本在首页上写着:“我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党把我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闪闪发光。”
他还记起,雷锋大概是五年一直穿着一双旧袜子,上面的补丁补了又补。他宁可把省下来的钱给那些有困难的老人,也不会给自己去买一双新的。这种人不可能活在今天这个民为财而死的时代。
作家苦恼地想了又想,周围到底有没有雷锋式的典型,但是脑子里总是闪出他还没有写出来的那些生活在他记忆里的形象。那个抄写员坐在关闭了的五金商店门口,双目观察着匆匆走过的行人。他的肤色明显不是本地人,特别是那双白细如女人般的手。
胃里的鹅肉正享受着胃液温柔的抚摸。 他俩的表情显得非常宽容了。
“鸡蛋可以吃了,”献血者说。“你会上大辞典的。你是作家,时代的见证人。而我,用血救了很多人,却一钱不值,死了也没人知道。除非你把我的人生经历早点写出来。”
“你赚钱的方式是卑鄙的,而且还造假,不管是什么人都弄来,碰上是病人抽出来的血再注射给正常人,这是害人,是人性本恶的证据。” 作家常冒出些正义感。
“这鹅肉从哪里来?”血客指着稿纸上的残渣说。“如果没有我这种职业血头,国家的血库便没有血浆用。我付出的代价是真正从体内抽出来的,是真正的血汗钱。”
“他们的鱼头汤还没放姜。”专业作者说完心里在想每个故事都没有开始,更不可能有结尾,但他们的存在是真实的。写作就是这种真实记录,只是记录的东西是死的,像一本书,如果没有思想者去挑逗它的话,它就不存在或者说就不真实。
没有我,国家就完了。血客还在诉说。
外国人无偿献血。
献血者是社会的财富。
你和你们的血客都是虚伪的奉献者。
我们比你更真实。血客一针见血地说。这几年他完全掌握了作家的语言,并知道他的破绽。
总会有什么发生。作家自嘲地缩在椅子里。
“工厂靠我们完成献血指标,每年节约了上万元补贴、假期、旅游休养开支。我们只要钱,从来没有要一次休养假。好几个工厂靠我们完成献血任务,当了先进企业。我是献血先进,等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雷锋。如果国家给我工作,我也会无偿献血。”
作家睁大眼:“你——活雷锋?对,就写你!我要开始写你,献血救人的活雷锋。”
“可是,你靠血度日。”作家声音小了些。
“我值得一写。”血客抓住作家的话拚命摇晃,“我比雷锋还雷锋,写我你还免了下去体验生活。告诉你,我真的顶替过一个领导指派来献血的人,那天我抽了两次。这都是雷锋做不到的。以前做的好事你都知道。”血客把酒拿过来,给作家倒了些,剩下的全部倒进自己杯里,然后四处找火柴。
“你要把我载入史册,你以前答应过。不然我早不干了。”他点燃烟头说。
“你了解大脑吗?我的灵感只是些片断,它们在脑子里生活,居住,表达它们的一切。我是靠想象生活的人。你从插队时就是个重实际的人。这几年我在受你感染,渐渐学会现实。也许我明天就开始献血。而你,”作家点了支烟,看着对面的血客:“也在受我感染。你已经把我讲给你听的话又训诫我。载入史册的可能是你,是你们。”
“我现在吃的很少,上楼梯慢了一倍,动作也迟钝。”血客说。
“你气色比我好。”作家说:“插队时你的气色不如我。你常开病假躺在屋里不干活。”
作家开始含有挖苦语气。他俩喝酒之后总是这样。作家心里自言自语地说,你又在不断经历人生,他们的行为是你自己活动的器皿而已。这种安慰常常是自嘲式的。到头来,你还是需要对话,需要在另一个生命体的揣测中找到自己的智能。这里的一切是真实的吗?是不可知的吗?事实都是撒谎吗?那三条腿的狗能洞察人世吗?那些永远拼贴不成的事实在哪里?
“你喝水献血,等于害人。”专业作家沉默了很久又说。
“我只干了一次。别人怎么做,我不管。现在,大多数献血者都在腿上绑铁板。”血客说。
“你没有真正做过人。”作家严肃地说。
献血者盯着作家的脸,观察这句话的分量,而作家的双目藏在眼镜里,声音始终不强不弱。
作家又说:“你是自私的,除了你之外,你从来不看看四周。”但他心里又想:雷锋对于他和我,都是一个死人。死人们之间没有差别,你找不出曹操、刘备、雷锋、洪秀全等等有什么分别,都是死掉的人。
血客看着作家的嘴,又转看他的耳朵。他知道那张嘴是令他进来的主要原因。插队时,那张嘴就成了他们那一群知青的集合地点。
“你能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吗?”作家似乎在自言自语,也在嘲弄血客。
“我不是奴隶,宪法也说人人平等,为什么要我低人一等,去专门利人。”血客从乞求状中走出来,他大概不想载入史册的事了。
作家沉默了。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几乎就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可惜的是党是谁,他一点也不清楚。他知道在他出生之前党就有了,他生下来就被统治。他的一切都是党的。这并不是他的选择。献血者用血换食物,他是用头脑。血客的血年复一年救了很多人。他想着血客刚才浑身都在吃的神态,那是一个靠食为生的动物,在维持本能的高度集中,是浑然一体的情境。鹅胸脯从他嘴确切地说从牙齿随咀嚼抖动流出的肥油,常滴到桌面和身上。
人就是食肉动物,大不了掌握着一套烹调方法。
“你是食肉动物。”专业作家脱口而出,当时他已经把滚烫的鸡蛋剥下皮。血客马上回答:“你插队的时候就讲崇高。还搞出个耶稣来。今天你不是还在等我的肉下酒吗?你思考所得的工资能吃到肉吗?”血客把鸡蛋往桌子中间推了推,碰到了堆在桌上的那堆瓶子。他从里面提出放盐的瓶子,用手抠出点盐,抹到了白得耀眼的鸡蛋上:“你一月工资等于我献一次血的三分之一。在付出和得到方面,你并不是强者。或者说在专业献血和专业作家之间,你并不高我一等。”
作家鄙夷地看着血客吃蛋的嘴和正在运动中的蛋黄,这表情通常在吃饱以后出现。他说:要都是你这种血客那才是真完了。
“你何以自以为是?”血客随作家的思维走进去:“你也是个献血者。我比你高明的是血流出来救了人。我得到食品和人格。而你的脑浆消耗之后,没得到任何安慰。你得到的物质仅够你苟延残喘,靠闻邻居的香味过活。你根本还没体会到一个完整的生命。你常说要接近什么真谛,你的上帝帮了你吗?”
食物的快感只能打动你。作家并不恼怒:我的生命将用来沉思。每天一餐是天人,每天二餐是俗人,而我,将——你每日必须饱饱地吃三餐。
三餐是兽类。作家肯定地说。我虽然三餐不少,但并没讲究。你看,没有鱼头汤我也安然。
那么,我是什么类,三餐根本就不够。
兽类你抽出来又吃掉,难道不是兽类。作家说着又想着鼻子吸入的气味。那是一种用烟熏干的蘑菇,汤里有它也许不该放姜吧?
“你再没有好的营养就会变成豆腐干了。”血客看着缩着肩膀,面色虚肿的作家:“就会轻得像稿纸,然后就消失了。”
血客眼睛里开始有些灵气,与渐渐虚弱写不出东西的作家成映衬(营养问题也许会把一个天才变成废物。 □读者)。那张总是生出最新血液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也和老核桃似的专业作家相反。他嘴唇较厚并红润,如果他不爬高的话,没有人能观察到他每周都抽血。在他狭小的身体之中,活跃着比他更年青的血液与沸腾不息的胃液。每次饮食他可以装下桌上所有的食物与酒。两暖瓶水在他抽血前半小时可以一气喝掉,还保证不尿。这架造血机器每个部件都是合格的,不像作家,除了一个虚弱的心脏,还有一个极难堪的肺。常在不适当的地方突然冒出气泡并咳嗽。胃以下的器官都有些问题,食物走到大肠时他就要不断去厕所。由于常年坐着,大肠在肛门部位开始挤压扭曲,常年长着痔疮。两个可怜的肾使他免了国家关于每年献血的规定。肝虽然近年没找麻烦,但插队那几年,令他吃尽了苦头。
而血客虽然不断抽血,却越活越光滑畅通。他不用动脑,所以从来体会不到专业作家所说的头晕、失眠和奇怪的梦,那些文人病。他惟一的想象力可能会用在食物的不同加工方面。插队时他就在山坡上烧了只鸡,那只用花椒烤熟的鸡被他吃得只剩了些毛。如果不是被一条狗嗅到刨出,他完全会免掉一顿毒打。他浑身的器官都集中在牙床咀嚼的快感之中。
血客说:“我不是谁的牺牲品。改革开放给了我生存机会。我能自己创造自己。我从第一次拿到血钱就不再绝望了,我要的东西都有了。而你,为了登上中国作家大辞典,还要苦苦熬着。因为你不愿意写你不想写的东西,你在惩罚自己。你把生活故做神秘,使自己的不实际变得合理。你竟忘了人是靠谋实利生存的,而不是靠意义。你要懂得生活中没有谋实利便完蛋了。要记住,一切报应都是现世的。”
“你也可以当知识分子了。”作家说完大脑又分了神。活在这里做什么?写活雷锋,上作家大辞典,她竟那么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送进老虎嘴里,她不再生动的脸,没有草的清香。唉,那个赤裸的少女,声音在这座城市上空走来走去。我到底在哪里?从大钟楼上俯视这个城市吧?一切都铺开看一看吧。那张脸,那个与童年面目全非的烧死人的个体户。我一直在借用他的眼光,直到有一天也把我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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