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国大统领在联合国发表了一通演说，我去看时事评论，感觉不同的评论员拿到的不是同一篇演讲稿，彼此间的解读完全相反，乃至形成了尖锐的对立。这样的现象很常见，我当然可以把它归结为政治人物的言说从来都模棱两可，一句话里同时表达两种相反的意思，方便大家各取所需，算是一种职业技能；但是我也可以阴暗地想，是不是人们的阅读理解能力出了问题，已经无法阅读长文并且从中准确地提取观点？
我当然可以那么怀疑，因为这么多年下来，哪怕是职业编辑也很难像我一样每天观察那么多条留言反馈。人们总是在提问，人们也总是在表达，而我是作者，我很清楚他们是在针对我写的什么内容说话，也就很清楚他们的阅读能力究竟如何。
以我的日常更新为例，大约每天会发布一篇1500字的文章，相当于一个日更专栏。读者来这里其实有三件事情做：1、阅读原文；2、留言互动；3、观看互动。其中哪一个参与人数最多？肯定不是1，因为后台有全文阅读完成率统计，我知道哪怕是最受欢迎的文章这个数字也不会超过70%，大多在50%---60%之间。差不多接近一半人点开文章，并不会看完全文。
从留言内容也能验证这一点。有些时候，我会在文章的开头埋下一个问题，然后在接近结尾的时候予以解开。这是非常传统的写作手法，维持悬念存在，内容就会存在张力，维持读者的阅读兴趣。然而一年到头都会有人看完问题就直接来提问，其中还有很少的一部分人会回去看完全文，再次跑来留言说：哦，不好意思，不用麻烦你了，我刚看到答案。
我猜在微信里阅读公众号文章，人们大概很难把注意力维持在一篇文章上，可以奢侈地从头读到尾。因为在这里，阅读应该是一个被反复打断的过程。也许看了个开头，觉得文章还有点意思，但是一条新信息进来，人就从文章切出去处理信息了。有时候一去不复返，有时候放不下文章，又折返回来，但是随后又被新消息叫走。如此再三往复，终于看完一篇文章。
包括我自己在内，在读一篇公众号文章的时候，都有一种需要深吸一口气憋住的感觉。因为不断有新消息进来，我得加快速度把文章读完，同时克服自己切出去看新消息的冲动，不断告诫自己：你没有那么重要，不立即处理这条消息地球不会毁灭；而且如果是地球真的马上要毁灭，别人也是用电话来通知。
以上都是技术性分析，在网上一口气读完一篇长文的环境已经消失掉了。哪怕是一篇千字文，人们也许要用两三次乃至更多次数才能读完。所以，我也不能指责那些流氓写法，平白无故地在文章中搞什么环环相扣，什么一惊一乍，什么惊悚离奇的小标题，因为这就是用魔法对抗魔法。面对注意力涣散的读者，作者势必会提升文章中扣子的数量，免得读者一去不返。必要时在标题里就要脱得精光，把人先骗进来再说。

但在技术之外，读者普遍的阅读理解力应该是下降的。二十年前我上网写字，那时候我写什么都没问题，人们都能看懂。如今我时常收到两种投诉：1、你为什么要写那么长的文字？就不能简练一些么？2、听闻你名声很大，朕来你这里巡视一番，但你写的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我根本就看不懂？

从我中学开始，千字文就算是基础阅读，根本不算是长。什么是长？对于我而言，那种翻开一本书，三页纸只够写一个复句，那叫做长。无论是报纸评论，还是杂志专栏，千字文是基础阅读量。而且，长短与否大概是个相对概念，网络小说动辄一两百万字，我也没见谁说太长。无非是网络小说提供娱乐，大脑可以在挂机情况下继续阅读，跳过三五十章也并不影响。短文虽短，但凡要一丁点思考，阅读起来有一点陌生，就会让人觉得过长。所以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去恶作剧，在正文内容里没头没尾地插入一句：他颤抖的手指抚摸过她火热的胴体......我猜留言区里大概会有一堆人抱怨太短了，并且留言说“会写你就多写点”。
所谓看不懂应该是溺爱的结果。我看某些作者的写法，标题就在剧透，还有简介在总结，又有分标题归纳好段落大意，文章中标红标蓝强调重点结论，最后还要来个1234做文章总结。亲爹亲妈也不过如此，“宝贝，饭在冰箱里，你起来拿去微波炉里热30秒，中火”，“冰箱”、“微波炉”、“中火”字样下有双下划线，“30秒”双红圈。这当然不需要阅读理解，直接按照字面意思接受就行。这也不是文章的写法，而是PPT的写法。

如果是这么比较，那我的确承认自己的文章难懂，因为我缺乏这样慈爱的心，拒绝喂饭，而且自我理解为拒绝打开读者的脑袋往里倾倒。当然，当然，又可以解释说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太过紧张，作者有义务帮助读者理解，多做一点工作又怎么了？写得直白一点又怎么了？勾出重点又怎么了？这样不是可以减少阅读难度，避免误读么？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问题在于，文章如果做到可以完全按照字面意思进行理解，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也就发生了改变。我们只有面对稚童的时候，会选取最简单的字词，拉长声调，降低语速一字一顿说话。无论写什么内容，总归是有人不能理解。即便如此，还是应该把读者当做是成人。这一篇理解不了，还有下一篇。今天理解不了，还有明天。我觉得这种天真的自信还是应该有的，担心读者跑掉就再不回来，那么多半人家就是会一去不返。也不用去找白居易当借口，太多人搞错了那个故事的重点。老妪能解很好，但同类的共鸣好理解才是一切的基础，而且写作的对象也根本不是为了老妪。
我出生在一个很严酷的时代，许多事情没有解释，也没有人给你写指引，更不会有什么照顾。跟得上就跟，跟不上就算。但是一旦跟上，感觉生活也就那样，难不到哪里去。那时候我也想过，这个世界是不是应该温柔一点才好？现在我应该身处一个很温柔的时代，有很多照顾，也许照顾得已经太好了一点，反而让人感觉生活变得很严酷，完全无法按照字面意思理解。


题图摄影：Egor Vikhre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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