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夏,我刚到那学校时，就发现有个走路腿有点瘸的老师神情很冷漠,总是向大家点点头,之后就静静地吃,很斯文的样子,弄得大家在饭桌上都没了笑声。我心里在嘀咕,也许此人对中国来的人有成见吧,也就对他敬而远之。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连老师,教高年级的数学课。
我正式教书不久，在开周会时本村老师都开玩笑叫他连老板,他也嘿嘿一笑,不答应也不否认。再后来有人又起哄:连老板该请客!
老连就笑呵呵地答应了,于是在一个周末,由老连做东,几个女老师当厨, 买肉菜来学校食堂聚餐,快乐地吃喝了一顿。酒酣耳热之际,老连主动用我们德宏傣族方言和我闲聊,两人高兴地用傣话划起了拳。
随后我知道他父亲是个华侨，已经去世，母亲是芒市傣族，他会标准的汉语，傣语和缅语。因为他父亲很重视教育，让他读了正规缅文学校，还上了不错的中文补习班，所以能在这边当中文老师，教中三数学，确实是难得人才。
又过了不久,我配合老连成功进行了一次夺伙食团财权的行动。
上个节目讲到管帐赵老师经常买素菜为主，大家有意见。有次吃完饭老连出来就用傣话和我发牢骚，然后我们两个就用傣话商亮了起来。
这天老连直截了当地对管账的赵老师说:“是不是该改善一下伙食了,我们苦日子过够了,来到泰国应该吃好点嘛。”
“欢迎来查账,这点钱能做什么?每项开支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赵老师一脸无辜。
我马上说：“我相信账目肯定是没问题,也不用查了,不过伙食差这个应该大家都承认,你也辛苦了,要不换个人来管账?我觉得连老师就合适,他来这里时间长,情况比我们熟悉,说不定买东西人家也会给便宜点。再说他是老板,钱不够也应该会掏腰包补吧。大家觉得怎么样?”这是按事先商量好的，我提出建议。
大家纷纷点头。
老连当仁不让就开始管伙食账,果然从那以后每天吃到了应有的水平,月底还把结余拿来聚餐,吃喝瞎吹一通。敬酒时,“祝连老板发财”的声音不绝于耳。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老连当老板的含义。是他弟弟拿到了泰国身份证，在台湾打工,给他汇来一笔钱,种了姜,批发商已来估算好,想要60万铢把他的那一片姜买断,但是老连还没答应,因为旁人提醒,以这些姜的长势和今年的行情,到时你自己卖肯定会得更多。
不管怎么说,几十万是基本能拿到了。对比下一个老师每月交500铢伙食费就能吃得不错,就知道那时的这样一笔钱有多重的分量了。那几年正是泰国在北部开展皇家山地计划,台湾派人来帮助,还投入大量资金来配合。不少泰北云南人正是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发家致富,彻底洗刷了过去种植毒品的恶名。
望着每天一早就骑摩托出去忙的老连,我心里也为他高兴,有了几十万的老连经过几年鸡生蛋,蛋生鸡的发展,建房,买地种水果,将会赚上几百上千万,成为一个真正的老板。
和老连相反,我喜欢和学生聊天,于是很多有用和无用的信息就飞进了我的耳朵。学生对老连的评价,我总结出三句话。那就是:刚从缅甸来到泰北时“猫阿死”(很帅),打球“猴阿死”(很厉害),现在教书“恶阿死”(很凶)。文一点的说法就是连老师年轻时很帅,打球很厉害,现在教书很凶。所谓的凶就是上课时认真,学生课堂纪律好,监考很严格。
这样的评价也是寨子里成年人的共识,加上村自治会长的赏识和撑腰,有钱后自然会给学校捐点,我为他预测的前景是:老板,老师兼董事，甚至校长,可以说指日可待。
然而事情的变化很突然,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几天的功夫,许多人家的姜都得了一种传染速度特别快的怪病,大片长势旺盛的姜突然死亡,什么农药都不管用,大家无可奈何地把它称为“姜艾滋病”,只好尽量把还没染病的产品赶紧抢收回家。老连的姜地也没能幸免,折腾几天勉强把本钱收了回来。
那几天,个别老师和老连闲聊时不好再叫老板,而是平静表示关心:“连老师,不要紧啦。本钱拿回来就好,以后再种包谷种洋芋嘛,机会有的是。”
“没有什么,现在种地也和做买卖一样,有亏就有赢,愿赌就服输。”老连说完喝口水,慢慢地批改学生作业。
又过了几天,那辆载着老连飞出飞进学校大门的摩托车不见了。老连外出,总是由寨子里的摩托夫送到学校大门,然后微瘸着走进来,不自然地和大家点点头,就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备课。
我发现老连不在办公室时,有人议论起他总是气氛怪怪的,说话遮遮掩掩,内容缺头少尾,在“老连，嘿嘿”的结束语中,我捕捉到的表情有惋惜,惊诧和幸灾乐祸的成分。后来终于弄明白,老连不但把好不容易拿回来的种姜的本钱在麻将桌上输个精光,连摩托车也“干进去了”(输掉)。
几十万的钱几天就输光,我不禁用好奇的眼神暗暗追踪着老连的背影。这些钱如果按教书得到的薪水来算,不吃不喝也要攒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