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我见到载素时，他59岁，身经百战的傣族老兵，和许多淳朴的傣族农民不同，这载素天生就是当兵的料，眼睛有点绿，据说是猛兽托生的，这是天然的好猎手，但战乱地方就得当兵杀人。

他没有机会读书，10来岁放牛时，牛都特别怕他，手里的弹弓打雀，几乎是百发百中，村民形容，他出门鸟雀都惊得乱飞。
缅甸掸邦军
再稍长大就跟着大人上山打猎，只要是他碰到的猎物基本就是他家的菜。最有名的一次是他13岁时一个人扛着火药枪挂着傣族刀上山，在山沟里和一头野猪不期而遇，这野猪个头大，有獠牙，这种野猪性情凶猛，不论碰到什么对手都会不管不顾地乱撞。那野猪看到他，猛转身，斜着头冲着他，低下脑袋，只要他稍有动作就会冲过来，撞上的话不死也会受伤。载素在几秒钟内完成几个动作，感觉头顶有树杈能承载他的重量，所以果断地往枪机上放纸火，举枪对着猪头就打，然后丢枪，纵生抓着树杈，把双脚抬起！

那野猪呼地一声就撞了过来，一股风就从屁股下扫过。接着传来一声闷响，这个不善转弯，猛而蠢的野猪撞在粗树桩上，几声嚎叫，在那里打滚。载素落地拔刀迅速接近已经受伤的野猪，果断对着它的脖颈一刀捅了下去！

原来他一枪打中了野猪的耳朵根，受伤又撞在树桩。

载素根本扛不动，回寨叫了几个亲友才把这大家伙抬回去，热热闹闹吃了几顿。
野猪
那时地方正乱，这么一个勇敢的神枪手少年很快就被征招入伍，当了傣族军的一名士兵。

他不知道最大的官是哪个，跟着一个桑董的大队长，大家都叫布弄桑董，一百多个士兵。得到征兵者的汇报后，布弄桑董拿一支半旧的卡宾枪让载素表演射击技术。

“我没有打过这种枪。”他腼腆地笑了。

旁边一个小队长立刻动作熟练地教他怎么用这枪，几下他就会，抬着头又腼腆地一笑：“打什么？”

布弄桑董指着一百米开外大青树上的一个干牛屎片似的旧鸟窝：“打那个！”

载素稍一瞄准,啪地一枪打过去，那鸟窝立刻变成细碎的树枝纷纷飘落。

众人发出低低的“喔！”声。

“好小子，这支枪归你了，以后你就在我旁边。”

在许多新兵还在为瞄准时闭左眼或右眼被教官乱吼时，他已经露着憨厚的微笑备着卡宾枪跟在布弄桑董的后面了。
缅军
第一次打仗是伏击缅军的一辆军车，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打死人，是和他一样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以前他打死了会很兴奋的猎物。

战斗的计划安排他都不知道，只是紧紧跟着布弄桑董，大家都在路两边埋伏起来，布弄桑董让他趴在一个土包上，指着不远处的土公路：“等车子过来我让你打，你就把驾车的打死，就像你打猎一样！”

载素懵懂地点点头，一句“打猎”把他的感觉找了回来，于是枪口指着公路平静地盯着前方。

不久，呜呜嘎嘎的汽车声传来，很快卡车那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在公路上出现。载素只听到布弄吼了一声：“打驾车的!”他以猎手的反应几乎话未落地枪就响了。

那车猛地一歪，撞在路边的一棵大树。
与此同时周围“呯呯”地枪声大作，载素只觉得心在咚咚地乱跳，吓得紧紧地趴在地上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枪声慢慢变得稀落，有人吼着喊着接近那辆车，载素耳热脸烧，下腹重重的但又尿不出来，他抬起头来观看，发现不远处几个缅兵都东倒西歪地死在地上，样子特别令人害怕。他赶紧把眼睛转开。

正在这时布弄桑董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打得很好！站起来跟我走！”

载素伸了一下僵硬的腿，感觉有了热气，于是就提着枪站起来。

士兵喊叫着，低声欢呼着围过去捡阵亡缅军的武器，又到处搜索，最后还抓到一个缩在车箱里发抖的缅军俘虏。

这一战打死缅军8名，伤2名，俘虏1名。傣族军这边有3人负伤。大家扛抬着缴获的大米和其他军用物质，抬着伤员，押着俘虏迅速离开，根本不管被打死的缅军尸体。

载素始终不敢走近去观看那些死者，更不敢去看被他打死的缅军驾驶员。

这和他以前打猎的情形完全不一样，打猎时枪响猎物倒下会非常兴奋。可是这次他把“猎物”打中后爆发的枪声把他吓着了。
事后布龙桑董和他有这样终身难忘的对话：“第一次打仗怕吗？”

“怕，我差点喘不了气，从来没有听到这么多吓人的枪声。”

“你不错了，第一次打人就打得那么准。”

“我是把他当猎物来打的。当听到枪声那么多，人在互相杀，我就怕了，枪都抬不起来。”

“第一次上阵都这样，以后你敢直接看那些被打死的，就不怕了。记住！你怕死就要杀掉和你对打的人，不然他会把你打死。”

他记住了这句最纯朴又冷酷的作战信念。

当兵二十年，打了无数次的仗，和缅军，泰军还有其他民族的部队，傣族的部队，都打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作战目的，手段，战果，他都不知道，也不关心。只知道服从命令，打仗时保护好自己和战友，消灭前来和他们“对打”的人，至于这些人是什么兵，以前是不是认识，是敌是友，都不清楚。
掸邦武装
载素当兵后，因为他枪法准，作战勇敢，经常被安排在当官的旁边，反而相对比较安全，他消灭过多少和他“对打”的人？也没有认真去统计，他没有读过书，后来培训也只是知道点傣族历史，听当官的讲解傣族为什么要和缅军打，这个才弄清楚点，结果又和其他民族甚至其他派的傣族兵打起来，他又糊涂了。

除了第一次上阵他记得最清楚，还有一次他们30多人全军覆没，也给他留下难忘的记忆。

那是1984年10月的一天在勐更的曼邦纽发生的，他们一个中队30多人出去执行任务，遭到缅军的伏击，那天对方应该是事先得到傣族军活动的情报，事先做好准备，因为一般情况下，缅军的行踪傣族军都会得到老百姓的报告，打遭遇战的话双方死伤都不会超过10人，然后某一方主动让开，仗就算打完。

这次不同，他们根本就没有料到那附近有缅军，所以行军就比较大意，下午来到一个山沟，突然枪声大作，听到缅语吼喊声才知道是缅军。最要命的是拿报话机的中队长阵亡，是被小炮炸死的，连报话机也炸飞。

他们立刻被打散，没人指挥各自胡乱地还击。他从枪声判断缅军最少有100多人，而且占据有利地形，又从后面包抄了过来，迫击炮弹不时地在身边爆炸。他带着两个兵勇敢机灵地坚持到天黑，缅军停止搜索后，才突围出来。

事后附近老百姓在山上找到了28个傣族军阵亡者。

“连军服都被缅军剥走做为战利品展示，很惨!缅军死的不多，据说伤兵十多人。我们那次吃亏就是没办法呼叫附近的部队来支援，如果报话机不坏，就算中队长被打死，会有人立刻向上级汇报，大家会自觉地服从拿报话机者的指挥，就不会吃那么大的亏。唉！”

事隔多年，载素讲起这次经历，脸上表情已经很平静。
战场不论规模大小都残酷
我再问他到底属于哪个的部队，他说后来还是知道他们属于布莫亨的兵，1984年底，他们部队和坤沙的部队合并，后来组成蒙泰军（MTA）,布莫亨被叫成昭光真，兵越来越多，仗也越打越多，他当到坤捍，也就是中队长。

再后来，他负伤，不能在一线作战，退到训练基地做杂活，最后是部队投降，这训练基地发展成一个村落，他就在这里成家生儿育女，过平民生活安度余生。

他总共负伤两次，第一次子弹穿过右臂，没伤到骨头，所以伤好后也没有影响操枪动作，枪法还是和原来一样。最后是踩着一颗小地雷，把右脚母指炸断，伤好后也算落下残疾，可以行走，但影响奔跑速度。

“我也厌倦了，打仗杀人太多，会造孽，损阴德，伤后代。”

他现在的子女都健康成长，大的已经外出打工，最小的女儿还在读初冲，每天骑着摩托去上学，来去如风。家里主要种些经济作物，做点小买卖，他还卖泰国政府发的彩票和字花（一种我搞不懂的半合法的地下彩票），日子过得去。

他们这个寨子原来叫“勐拴”，训练地方的意思。泰国正式来管理后，为了淡化贩毒部队的色彩吧，把它改成“曼勐双”，第二勐的意思。
当年训练部队的地方成了宁静的山村
“山上还遗留下不少关人的土洞，后来我们砍些树枝去填，慢慢也弄平了，不然猪掉下去都不好弄出来。”载素的讲述断断续续，我们还是以喝酒为主。

关过人的土洞填平，训练地方改成“第二勐”，算是重获新生之意吧。

愿这些打了一辈子仗的金三角老兵们后代，不要再承受战乱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