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回国，在朋友的办公室里见到一套两本国史大纲，损友病立马发作，哎呀我还想买一套呢。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她马上说哦，那你就拿走呗。读书人的事，不能说偷，告而拿之，顺也。。。不过孔乙己用的窃字更合适，因为我拿回来后，摆到茶几下，时时看到，暗下决心，下个月一定要读了，否则，读书人的事，买回来不读还可以说懒，顺回来不读，就是窃。
结果，几年过去，上个月才到那个下个月。
前边一堆无感，哦，他说过中国文明不仅是黄帝夏商周主流王朝创造的，旁边那些被打被驱逐被抓来作人牲的所谓蛮族也有份，尤其在现在反思西方文明对现代文明影响究竟如何的浪潮下，这其实也很新颖很可大书特书一顿的，中国正史一直以正朔为意，好象周边的蛮族只是麻烦累赘甚至是毒药，钱先生对蛮族的见识很有些反帝反殖民和人文主义的光环，很中我的意，但他的书里只是一带而过，我又只想写读后感，没本事长篇大论自己写观点，略过也罢。直到第六章，说到孔子为代表的“民间自由学术的兴起”，才忽然提了下神。
一。东周公知
上学时一直说孔子是没落的奴隶主贵族的代表，终生的梦想就是复兴周礼，但是他所努力的方向与社会进步方向相反，所以到处碰壁，被人说他象丧家之犬，甚至被围困到饿肚子，最后失望之下退而作春秋。但钱先生的观点正相反。
谁的名言来的，知识就是力量。人类进步的真正驱动力，真正的财富，就是知识。天下文明都一样，最早的知识掌握在巫师手里。当然巫师的知识简陋粗疏，但石器青铜时代的人们也不可能象学过微积分的我们一样逻辑推理那么分明嘛。越早的历史，知识越是掌握在最高级的贵族手里，周文王的本事，是鼓捣了易经。易经可就是他那个时代的AI哦，黄仁勋也就能给他打个下手递个刀子竹片那种。
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以前原始时代巫师翻着白眼琢磨龟甲的裂纹的时候，那不用人帮忙，本来就是一分知识九分瞎猜，边上站俩童子是气氛组，帮他装神弄鬼的。到文王整理的卦象，大概就二成算计八成瞎猜了。。。到诸葛亮刘伯温，估计能有个三七开，没办法，他们那个时代没有大数据嘛。到现在的AI，四六也许大家嫌少，可我却觉得对半分太乐观了，连刚过去的历史是怎么回事都能争论不休的我们，什么技术能让我们对未来手掐把攥啊。。。总之文明发展以后，知识的掌握就从个把神棍到几个王公，再到贵族及其手下一班文吏帮手。孔子老子这帮人的前身，象清风明月雨墨茗烟一样，从气氛组发展到帮手，直到记录啊分析什么的，慢慢就成了知识的真正载体。高级的奴才也还是奴才，他们可能混得有钱有势有名望，但真正的决策权是不给他们这些非贵族的，他们只是那个时代的数据库。楚国抓到个什么动物，就派人来问孔子这是什么东东，这不是跟我们狗狗百度一个意思么。
当然孔子也真不是穷人，家里有奴隶的，有天家人跑来说马厩失火了，他问伤着人没？没有。哦，那马呢? 也牵出来了。哦，知道了。有人据此说孔子的仁，两条腿的奴隶到处都是，四条腿的马价值可高多了啊，可他就是先关心别伤人，再问马。钱先生解释说孔子这帮人虽然不是贵族，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知识阶层，在那个知识极值钱的时代，脑袋里的知识就是地位和财产。知识不仅值钱，而且还能不断增值，而贵族却是可以破落的，黄马褂拉洋车的段子难道没听说过么。当文吏混成文豪的时候，就不能拿人家小时候穷，干过好多贫贱的差事来瞧不起人家了。
孔子年轻时有贵族请客，王母娘娘的蟠桃会那种。他兴冲冲地去了，却被挡下说，没你个弼马温的份。。。这可不是我照着西游记瞎编，再说他那时只是灰溜溜地回家了，根本没有偷偷进去又吃又喝调戏七仙女还吞了好多金丹那些故事。
挡他那个人叫阳虎，论语里也叫阳货，觉得阳货跟大家袴下那位小兄弟有点关联，还是阳虎顺当。那阳虎是正经鲁国老姬家正黄旗的，乔国老怎么唱的，阳虎他本是周公之后，姬旦玄孙，一脉流。年轻时气盛，不让孔子吃席，长大以后却知道知识就是力量，拼命拉孔子出山当官。孔子也是小心眼，记仇，不肯。阳虎就派人送他只烤猪，尊者赐不敢辞嘛，孔子不敢不收，却不想就范，费尽心思打听到阳虎不在家那天才去谢礼，准备跟管家大嫂侃一通就礼毕回家。。。结果路上好巧不巧正撞到阳虎，被阳虎忽悠了一顿，应该不是“天不降仲尼，万古如长夜”，人家阳虎是真贵族，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但“仲尼不出，奈苍生何”应该差不多。反正孔子说好吧，我哪天上班，什么待遇，有专职司机没。
平民，哪怕是有知识的平民的上进之路从来就不是平坦的。孔子周游列国，去过郑国，就是郑伯克段于鄢，烛之武退秦兵，弦高犒师那个。他去时是子产当政。子产也是春秋时有名的贤人，老郑家狗屁倒灶，曾经差点活捉周天子的强蕃，弄得天天跟亡国边上打转，让他治理得万物竞发生机勃勃，但人家子产是老姬家一脉，就算不是郑国的正黄旗，家里也黄马褂一大堆那种。读春秋有个窍门，孔子老子孙子，子在后边的不值钱，子在前边的才是真贵族，子产是一个，食指大动的子张，好龙的叶公子高，都是。所以虽然跟孔子互重互敬言谈甚欢，甚至以兄弟相称，但一点求贤之心也没有，就那么饱聊一通，放他带着一群饱学的徒弟们云游去了。孔子也去过齐国， 应该正是晏婴当政的时候，还在个小村子里听了场音乐会，留下句有名的杀鸡焉用牛刀，因为那个时代的国之大事，只有祭祀和战争，而音乐会也不象只养猫不养孩子的莓莓开的那种纯为娱乐，而是多半与祭祀有关，这么个小村子，能有多大个事啊就耍音乐会。。。晏婴也没给孔子和他那帮人一点发挥才能的机会。。。甚至卫国那么小的国家，比人造美人金建希还漂亮的南子太太可以和孔子单独拉着帘在后头聊得花枝乱颤叮当乱响，也没给谁一官半职。
孔子老子都是民间公知发迹的开始，春秋时代只是礼崩乐坏，但贵族和平民的区别还是很严格，平民可以当些小官，为国家尽点绵薄之力，但大事还是不行。孔子当大司寇就算是重臣了，真到堕三都，动手拆城开仗，互相能杀得人头滚滚的堂叔堂侄们还是觉得一笔写不出俩姬字儿来，把外姓的老孔给撤职了。
等过了大概百年吧，平民公知的势力越来越强，而战国七雄都彻底不再拿贵族当回事，好象齐楚燕韩赵魏秦这七路反贼，就没一家是老姬家一脉流的，就是，大概也比刘备跟汉景帝的关系还远。
钱先生是把春秋战国作为一个历史时期来讲的，孔老开始成形的平民公知也一直讲到商鞅吴起直到李斯韩非。。。春秋时的老子只能出关，孔子只能退而修书。到了战国，国王们自己都忤逆上天了，也不在乎底下人是什么出身，卫国走出来的小人物商鞅吴起就大权在握，一个割掉秦国太子老师的鼻子，一个背着楚王尸体替自己挡箭，苏秦张仪更能纵横捭阖把国王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李斯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这几位貌似只有张仪是善终哦。不过钱先生认为苏秦张仪是纵横家群像的集合，史上未必真有其人。。。你说古代公知来不来就能定国之兴衰，而现代公知们为什么经常招人讨厌呢，因为我们进入了一个技术时代，AI时代，穷尽一生，数理化三门里再分一百类，能学通一类就了不得，再加上经济法律人文诸学科，人人都是管中窥豹，NB哄哄不知大小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确实有点找抽。

贴主:walkalong于2024_12_05 14:24:39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