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小罗琳曾经和一位长着满脸络腮胡须的船长，在海上航行了一段很长的时间，那时间可真长啊，以至于当有一天，他们从动荡不居的船上重新走回到静止不动的陆地时，小罗琳反倒立刻感觉眩晕、恶心、不适应了，而船长漆黑的胡子已经变得雪白，那浑圆胖大的鼻头，因为长期被凶狠的海风拷打，已经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像只熟透裂开的大石榴，（当然，小罗琳是一只瓷娃娃，所以她仍然是光洁美丽的啦！）在海上，小罗琳曾经见过一种黑色的、水滴形状的大鱼，船长告诉她，世界上有一种最大的鱼，叫鲸鱼，而他们看到的是一种最大的鲸鱼，叫抹香鲸，因为它身体里的油脂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可以用来做香蜡或者香水，虽然叫鲸鱼，可实际上它们不是鱼啊，船长告诉小罗琳：鲸鱼是一种生活在水底的怪兽，它们的身体可大极了，有时候，大鱼吸足一口海水，然后浮到水面，喷出一股高高的水柱，于是海上就下起了瓢泼的大雨，空中横行的风会把星星点点的雨滴吹到小罗琳的脸庞，这样，她就闻到了风雨之中漂浮着的一种说不清的香味，让她想起在那个捡破烂的老奶奶，收集的某个香水瓶中，小罗琳仿佛曾经依稀闻到过这样的气息，（那些瓶子里的香水早就空了，但香气却久久地锁在空瓶里，那气味，隐藏着遥远的森林、大海、湖泊和天空里的信息，当然了，还有很多更神秘、更复杂的成分，让小罗琳至今也不能说清，）当大鱼重新潜回到水底，空中最后一滴水滴落入海洋，海面就立刻恢复了平静，大海寂静无声，天上晴空万里；有时大鱼又会把背脊拱出水面，平静而威严地在海上游弋，像一位国王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它身体的周围卷起了层层白色的细浪，就像围绕在国王身边欢腾雀跃着的人群；如果，你是离得很远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你可能会感到新奇，但是，如果你能靠得很近，那你就能真正体会到它有多么的庞大，它的背脊辽阔无垠，像一片黑色的大陆，你可以骑上一匹白色的骏马在它上面日夜扬鞭地奔弛；但也可能，因为那背脊是如此的光滑，这样一来，任你的马儿奋力扬蹄，可仍然停留在原处，不能前进，就这样，从清晨一直跑到傍晚，却跑不出巴掌大小的地方，可是，靠近这样的大鱼是危险的，因为大鱼只要张开嘴，轻轻地一吸，那么船儿就会随着海水，被吸进大鱼的腹中，而船长说：在大鱼的肚子里有一座神秘的城市，当它张开嘴开始要吸进海水时，城市中的人们就纷纷奔跑了起来躲进了屋子，正当那些门窗刚刚被啪啪地关闭，海水已经像洪峰一样涌来，它席卷过城市的街道，又从另一端的出口，流回到了大海，当海水流走之后，船就搁浅在了城市的广场，那时在广场的地上，还铺满了蹦蹦跳跳的鱼虾，这时候，所有的屋门又都同时被打开，人们纷纷涌向了广场，把船上的货物和地上的鱼虾捡回到家中；把船体拆成了碎片；把船上的人抓住、撕碎、然后再吃掉；转眼间，船就消失了，广场上又变得空空荡荡，大鱼的血是发光的，大鱼身体里唯一的光就是它血管里流动的闪闪发光的血液，那血液从心脏泵出注射进动脉，富含着氧气发散着新鲜的红光，但那亮光会随着血液在身体里的慢慢流动而暗淡，当血浆周游完全身又回到心脏时，氧气被耗散，血液里溶满了身体排放出的废物，它也就变成了暗蓝色的液体，在大鱼腹中那座城市的上空，是腹壁穹窿形的光滑的肌肉，那上面分布着纵横交错的血管，像一张巨大的网，又像是一只阴郁的鸟笼，因此，这黑暗城市的天空，就永远闪烁着明明灭灭暗的红色的微光，那微光在天空中一汩汩地流动，它投下了暗红色的阴影，笼罩在这座城市的街道、楼宇、广场和每一个行人脸上漠然的表情，大鱼的心跳是没有声音的，鱼腹中的城市，就这样寂寞无声地漂浮在海洋的深处，这寂静如同施加于城市中的一道魔咒，合上了箱盖，并扭死了锁，只有在月圆的夜晚，这可怕的咒语才会被解除，每当月圆之夜，如果那时恰巧海面上宁静无风，可是这样的夜晚并不常见啊！因为在白天，海神之子掌管着大洋，他年轻而暴躁，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因此，披头散发敞开胸膛在大海上来回奔突，不时甩动手中满是钢刺的狼牙大棒，用一身的蛮力掀起惊涛骇浪，这样，到了夜晚，他就终于累了，他回到海洋最深处的阿里亚娜海沟，那里是海面之下一万一千米的谷底，他来到这里倒头就睡了，可他的父亲，那老迈乖厉的海神，却经常失眠，有时在深夜从梦中醒来，就因为悲痛而再也无法睡去，这样，他就披挂上厚重的甲胄，孤独地游弋在夜晚那寂寞的海上，呼唤着风雨和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名字，有时胸中的悲愤难以化解，他挥动长戟，狠狠拍打着海面，掀起了一个又一个哀伤的巨浪，那黑色的浪头，冲向高高的夜空，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重新落下，落下时整个海洋都随之动摇，激起了山峰般的波涛，一阵阵传向远方，有些波涛最终撞到了大海尽头的礁石，立刻被打得粉身碎骨；有些波涛直接冲上了岸边的沙滩，又被无数双手拉回到海洋的深处；而还有一些波涛只是在传播的途中就化为了一条白色的泡沫，就像在月桂树下的女巫伸出的白色的舌头，舔  食着她那暗紫色的嘴唇，发出了无数声的叹息，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能听见，但是，如果有一天的晚上，老迈的海神竟然象一段枯朽的木桩，倒在海底五彩的珊瑚丛中昏昏地睡去，任成群的鱼儿在他的身旁游动，而那一天的夜晚，又正逢上了满月，夜空晴朗，万里无云，明亮的月亮，像一只擦净的银盘，悬挂在空中，放射出熠熠的光辉，那时，大鱼就会浮出水面，对着月亮，痴痴地把嘴张开，它的嘴中布满了白色的牙齿，像一丛丛参差嶙峋的山峰，在山峰之间是淡红色柔韧的平原，月光照进来，把那淡红的颜色漂白，又顺着它的肌肤滑进了它的体内，这时住在鱼腹里的居民，就纷纷推开了房门，从屋里走到街头，默默不语，循着月光，迈着浮云一样的步伐，穿过广场，沿着大鱼那凹凸不平的食道，走向那凶险万分的咽喉，最后来到大鱼的口中，这时，大鱼正仰望着天空中的圆月，泪水从眼角流出，顺着面颊无声地滑入大海，人们一直走到的大鱼的嘴边，坐下来仰头观望天上的那轮明月，这时候，在人群中最美丽的一位少女，已经攀上了大鱼那山峰一样的利齿，坐在峭壁的边缘，开始对着月亮歌唱；这时候，如果恰恰就在附近有一只渔船，如果船上恰恰就有一位漂泊在海上的水手，如果在这个月圆之夜他又恰恰无法睡去，那么，他就会走出船舱，来到船头，这样，他就会恰恰在这个时刻，听到了那少女美妙的歌声，这样，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架起船向那歌声传来处驶去，不知不觉中来到大鱼的嘴边，停止在那少女的脚下；这时，大鱼仍然望着那轮明月在流泪；少女仍然在唱歌；年轻的水手倚靠着船舷，愣愣地望着那少女在出神，他曾经梦到过自己看见一个位美少女坐在一条大鱼张开的口中对着月亮在唱歌，他一直以为那真的是一个梦；而这时，那少女已经唱完了歌，已经走下了山峰，已经和城市的人们一起，走向了大鱼的腹中，那年轻的水手于是变得焦躁，忘记了他的使命，不顾一切驾着船，追寻那美少女而驶进了大鱼的口中；而这时候，大鱼终于合上了口，摇动着硕大的身躯，带着那个年轻水手的梦，重新，潜回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