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离职手续顺便也拿到了雇主证明。交回门禁卡的那一刻，张氩感受到一种短暂的轻松，并且有一种字面意义上的不知所归。他确实不知道迈开腿该往哪个方向走，回家的话为时尚早，甚至离午饭时间还早，身后的办公楼里不知道有多少个部门正在开着很严肃的会议。
也许是脑部深处的某一磁场牵引张氩，还是走到了观光木道。在堤道上走了没有几步，便顺一个阶梯口下到满是石块和青苔的水边。湿滑的陆地让张氩觉得难以行走，干脆脱掉鞋袜，扔在最下面一级梯道的一侧。不到一人高的堤道下方有一个大水坑，顺着一道沟渠连通外面的海水，涨潮时这个水坑会消失，与外面浑然一体。太阳从东南方向照射进来，张氩走近时，有一队不太小的鱼苗机警地沿着短短的沟渠逃走。坑里的海水在脚下暖暖和和，张氩出神地盯着水坑搜查，心里思索凡事皆有例外的论断之下，何以竟没有一条小鱼留在坑里不走？又想自己如果是一条小鱼会怎么样，结论是自己也有可能走，也有可能不走。
回到家里告诉李晴天，自己想要休整一段时间，直到再考完一次雅思。李晴天的公司正在办一个商业推广活动，她负责策划组织，忙得不可开交，让张氩好自为之。张氩应付考试原本颇有心得，这几年应试机能有所退化。为雅思提高一分半分，不敢怠慢，去到书城找一本雅思习题集才好。好在书城这类书籍浩如烟海，郑重起见，张氩在其中挑了一本偏厚的带回家。
在家安静复习没两天，李晴天告诉周末可以到海边免费玩游艇，说是给一家游艇俱乐部制作一套宣传杂志，就像飞机座椅背后插着的那些浮华的杂志一样，周末就是去拍摄照片的。摄影师和靓女模特都已经有了，家庭场景的模特却不好找。
张氩说：“那有什么难找的？你们的同事里面找一对看起来体体面面的夫妇很难吗？”
“其实比找职业模特更难，形象好，有运动气质，像是玩水玩游艇的人。”
“这就难了。哦，谭文和刘军不是正好吗？可惜谭文不在。要不然他们可以又玩又捎带挣点零花钱。”
“嗨，你说得对。刘军一个人也可以呀。女生好找，实在不行我去凑合凑合也过得去。你赶紧联系一下他，看他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玩。”
“慢着，有他我还去不去？”
“当然去呀，你也有拍摄内容的。那群水手的游泳姿势都不正规，需要有人在海里游泳的时候，我们从船上照你的脊背。”
“我得提醒你一下，现在我想他俩也未必合适。他们两个北方人皮肤那么白的，不像是玩游艇的人，而且你不觉得刘军太年轻了一点吗？我看王石倒是更符合你的要求，虽然是喜欢爬山，但户外运动也不分彼此。人又体面，拍完广告说不定顺便还买一艘游艇，你还有佣金拿。”
“别打岔了。刘军我看没有问题，就看他来不来了。你打电话问一下，啊。”
“行，我打。不过我可不保证他像我这样爱玩，不一定来的。”
张氩打电话给刘军，出人意料的是刘军告诉张氩自己刚刚也辞职了，股票也提现了，“什么都不怕！”
最后这一句突兀的话，对于张氩就像坐出租进了小区碰上减速带一样，觉得有点异样，但也就过去了，就提到想请他去做摄影模特的事。刘军说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张氩说是老婆的决定，想必不至于拿饭碗开玩笑的。
刘军没再犹豫就答应了，说反正刚闲下来，周末见面可以再谈一谈最近的打算。末了说：“没想到在游艇上谈项目这种人生愿景居然这么轻易就实现了，传销大师的话也不能都不信。”
“你谭老师现在还这样给你励志吗？”
“嗐！不能。回头你告诉我怎么去。”
张氩向李晴天报告刘军愿意做一次本色演出，并收拾好了泳裤泳镜——游泳这件事张氩不曾懈怠过。
刘军的人生愿景并没有达成得那么逼真，主要是没有机会谈项目。漂浮在防波堤外的主游艇不能容纳那么多人，穿泳装，戴墨镜和遮阳帽的模特拍摄的时候，刘军和张氩也得在另外的小艇上待命。小艇上有俱乐部的水手，夸夸其谈，跟刘军和张氩介绍这一片防波堤会建立多少泊位，还会建多少多少干舱，出公海要和边防打什么交道，哪里哪里贝壳海胆比较多。
两个理工男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张氩，越发觉得原来因离职而产生的些许不安定感，放到开阔得海面完全不值一提。
仅仅有一天的时间供拍摄用，还是蛮紧张的。在太阳最大的时候拍摄了水手驾帆船出海，年轻人跳到海里游泳，孤岛上安营扎寨等场景。阳光弱一些的时候，刘军和李晴天假扮一对夫妇，带着不知从哪儿借来的一个看上去挺机灵的小男孩，穿着齐整在甲板上故作随意地休闲，在驾驶舱里看着小孩掌舵，牵着小孩上艇和下艇。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没有耽搁和延误，在阳光斜照的时候基本已经完成，摄影师趁机对着已经有些染红的海湾，巨大的乱石，还有旗杆和灯柱，为自己拍了几组素材。
张氩和刘军被带着去俱乐部餐厅吃晚饭的时候顺便签了一个授权书，声明允许李晴天的公司使用自己的照片去做商业广告。这份授权书没有提到报酬的事情，但后来李晴天提到刘军是有一笔小小的报酬，张氩和李晴天没有，因为李晴天就是甲方的员工，张氩一想好像也有道理。
拍完了杂志，李晴天又开始为公司忙会展。张氩不再去凑热闹，安心待在家里备考雅思。日久无趣，上网浏览了许多成人网站。一多半是英文网页，也有一些中文繁体字的网页。网站里的分类法很完备，张氩于是学到了除光通信行业以外的第二多的英文术语。有些单词由于出现得太过频繁，以至于十几年后，张氩听到风华正茂的职场精英们一本正经的谈论硬核销售、硬核策划，总有些感觉，好像喉咙里卡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硬核。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复习，张氩又一次走进预定好的考场，仍旧是华强北的那座超高写字楼。搭电梯的时候，闻到一股浓郁的白萝卜例汤混杂丝苗米饭的味道。张氩对自己说，好歹就是这么一回了，不想第次三来到这里。对于一个热爱米饭的人，这种味道竟然和挫败感挂上了钩，实在是不必要再强化这种联系了。
对于这样小小的二次挑战，张氩与其说感受到一种挫败，倒不如说是一种不耐烦。正如在和口语考官的对话中表现出来的那样，张氩迫不及待地要开启下一段事业。
“ Professional
manager？Emm, impressive！”澳大利亚籍考官的眉毛惊奇地挑了起来，但随后还是客气地表示了赞赏。张氩当然还不至于虚荣到飘飘然——考官仅根据片言只语就表达出的赞赏显然不能太当回事，他哪里能看到我在业界打滚的模样？然而，这番抱负也不是对什么人都有必要深谈的。
回到家里，李晴天问考得怎么样。张氩很严肃地说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考雅思，好歹就是它了，光阴可贵，不好再反复耽误自己去发掘事业新的增长点。等成绩的时间，不妨去周晋的公司里打探一下，看看有什么机会。
李晴天说：“也是。去吧。”
 
周晋在他的大班台后面接见张氩，张氩坐在沙发上，告诉周晋自己已经在家里面闲了几个月，不过他没有把自己办移民的事说出去。
张氩问生产设施进展如何。周晋说已经做好了，并从座椅里站起来，说：“跟我来。”
这个新成立的公司处于八卦岭的一处厂房，有完备的供电、通风和水暖设施。从办公室出来，拐个弯儿就进了同一层楼的生产车间。储物柜实验台这些基本的家具已经到位，净化间入口的风浴室也和在杭州看到的大同小异，只是还没有看到任何工具设备。
张氩问：“应该还不能出产品吧？”
“我随时都可以，有现成的设计可以批量生产。不过有些目标和出资方还没有达成一致，我还不能把工人招起来，要等一等。至于设备，下单后快得很，这年头在深圳，你不用担心送货慢了。”
“哦，是这样。生产的器件都卖给谁啊？”
周晋闭上嘴仰起头，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冲张氩摇摇头，每个眼镜片上都有一大一小两个日光灯闪闪烁烁。张氩不解其意。
“不是器件，是设备。”周晋解释道，“他们有关系，直接卖到运营商那里去。利润固然是很高，但是对我不利，他们把控市场端的资源，你懂了吧。”
“不太懂，你们的关系不是一开始就定下来了吗？比如谁出多少谁拿多少。”
“这是一个动态的事情。我把生产端给搭起来，一旦走顺了就没什么花样可玩的。他那边的市场关系如果做成了，可以耍的把戏很多。可以轻松地把技术方边缘化。”
“不会吧。”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周晋边说边摇头，眼镜片又开始忽闪。“但是市场方面我肯定要放一个我的人。所以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来不要搞技术，帮我把市场那一头盯住。”
“是啊是啊，我记得你说过。不过我哪里会做市场，你不记得我就是从市场部逃跑的吗？”
“不是让你去喝酒，OK？早跟你说了，设备是个道具，道具再强大，用着不顺手也白搭。我要的是，该卖的时候就哗啦哗啦往外卖，不该卖的时候它就卖不出去。我在市场那头一个人也没有的话，是不会干的，是吧？如果做技术的看不到这一点，早晚就不值钱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是听起来也很有道理。”
“所以你等我消息吧，快了。虽然你跑出来有点太心急了，不过早晚的事，早晚的事。在小公司比大公司好玩。”
 
寄来的雅思成绩比上一次多了一分。张氩长吁一口气算是交了差。把这张成绩单和其它已经准备好的文件放在一起，递交给移民公司。顾问估计像这样的案例，两个月内应该有一些消息。
李晴天很小心地问张氩要不要去找找工作。张氩说不急，周晋那边的工作一旦开动起来，恐怕会很有挑战，不如干脆再等一两个月。李晴天问周晋那边靠不靠得住，张氩说不管能不能靠得住，也就是两个月的时间，况且还不知道到时移民申请是什么结果。
“即便是通过了，我可不一定走，万一周晋那边的事情大有苗头。你想这样的事儿谁舍得错过？”
这样的事李晴天也没有见过。不知作何置评。
 
张氩这一阵子不少买书。商业的，外语的，见到喜欢的就买回家看。冲动起来连推销员羊皮卷都想买一本放在家里，不过总是最后作罢。
有一天想到应该去看看刘军在干什么。夏天见面的时候听他提起来自己在捣鼓什么产品，但当天没有时间细谈。何不趁此机会？于是打电话。
刘军把自己租的公寓变成了办公室兼实验室。跟谭文好上了以后并没有立刻搬到一起的打算。后来谭文出国，把2室2厅的房子交给刘军代为打理。于是刘军一方面自己继续租着原来的公寓，一方面替谭文的房子收着房租。
张氩问刘军为何不搬进谭文的房屋，租金直接给谭文不就得了吗？刘军说就不用那么麻烦了，还得赶现在的租客走。况且和自己一起搭伙做项目的一个博士和一个本科生都住在南山区，不想把他们折腾到这边来。
刘军给张氩看了他们做的电路板。张氩看得不是很懂。刘军说：“这也没什么。你跟周晋弄的那些玩意儿，我也不懂。”
 
周晋的电话是尾随着张氩的体检通知打来的。周晋说：“一切都搞定了。”让张氩去公司看看，跟另外两位老板见个面。
张氩说：“事情起了变化，考虑再三，还是打算出国去看一看，体检不出意外的话，拿到加拿大的移民纸就可以走了。”
周晋的反应很快，在电话里说道：“哎呀，你看这……太可惜了。”
张氩有点抱歉的说：“是挺可惜的，两头都是机会，没办法两头都占。”
周晋说：“说句话你别生气啊，你出去干嘛呢？想好了没有？你的优势到了外面全变成了你的劣势。”
张氩自己反复想过这个问题，很自然地对周晋说：“说老实话没有想好，不出去根本就不可能想好。不过你放心，谭文也出去啦。一个女人都这么豁得出去，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周晋在电话里一咂嘴：“唉，你有没有搞错，谭文人家是学会计的，在那边那才是正儿八经的专业。”
张氩停下来，没了话说。
周晋突然转变了语气：“不过没事儿，既然通过了就去看看。看看也好，又不是回不来。落地安家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可以借你10万。”
张氩笑了：“你是知道我的，又不打算买房子。在那儿闲个半年一年的问题也不大吧。”
“那好吧。有了麻烦别死要面子扛着，往国内打电话来。给我给老达都可以打。”
“行，那我可真打了啊。”
这是离开深圳之前跟周晋的最后一通谈话。张氩决定走之前不再给周晋打电话，这样的通话看似轻松，实则聊不下去。
和许多初次出国的家庭一样，张氩采取自己先出去看一会儿的策略。李晴天继续留在深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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