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份很快过完了，气温变得舒适。来深圳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李晴天深度地开发了社区中心，没事就去逛社区图书馆。图书馆有免费的讲座，有茶艺，有气功，有找工作培训。
李晴天回到家里向张氩报道每天的新发现，说跟这座城市唯利是图的传闻相反，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免费的项目，她要认真地去学一段时间的广东话了，每周有香港来的义工上课。
张氩说：“好是好，只是不知道你上这个课打算干嘛？需要跟本地人讲白话的，除了做餐馆就是卖楼盘，好像跟你都不很搭界。” 
“不管。”李晴天说，“就是喜欢，不行吗？”
“你跟我在市场部的一个同事口味很像，他也学了一口的白话，不过被发到内蒙去，再也用不上了，嘿嘿嘿嘿。”
李晴天鼻孔朝天，不屑地说：“什么人哪？不会的还笑话人家会的。”
张氩说，“去吧去吧，闲着也是闲着。闲到有么事做？”学着用武汉话又补了一句。
“是~滴，闲到有么事做？”
还没等到一个星期过完，李晴天又回来报告说加入了一个收费的跆拳道俱乐部，并且问张氩要不要一起加入。
张氩说：“这个要鼓励，你是知道我的。我本人么就算了吧。我要搞高科技，仗剑走天涯这种事儿，抽不开身。”
但是在李晴天的诚意邀请下，张氩还是在有活动的晚上去参观了他们的道馆。俱乐部号称是由香港皇家警察的一个分支机构发起的。教练是一位黑带四段拳手，学员则都没有段位，不过有人也拿到了黑带，那是业余跆拳道学员的最高级别了。李晴天新买的道服一身白色，腰间系了一根白色的带子，很没有标志感。休息喝水的时候，张氩悄声问李晴天，“这个怎么说？白带吗？”
李晴天说：“我们平常说多了也没什么不对劲的，怎么被你一说听起来就怪怪的？”
“这也怪我？”
“不要紧，很快考级了，把它换成黄带。”
“怎么考？打比赛吗？”
“不，打比赛是另外一个系统。我们这个初级是考动作，考套路，升到红带要考踢木板。”
“多没意思啊，我要看对打。”
“对打要练的，不过你准备好了，回家给我当靶子。”
于是原本消停的晚上也有了事儿可做，张氩的后背给李晴天当靶子踢。张氩还很内行地指点：“这不是一个要使蛮力的事儿，你看你们教练那么敦实的身材，腿嗖一下子就到了，关键是人家鞭腿做得好。”
李晴天说：“我是不敢放开了鞭腿，要不然我放开了试试？”
张氩用双手抱住后脑勺：“来吧。”
李晴天啪啪连踢两下，听上去很有效果。张氩说：“唉，这就对了。练过点儿田径的人果然就是犀利。不过周末我还是去给你买个手靶，这样练我可能撑不到你升到红带。”
 
忽然有一天李晴天说：“我找到工作了。”
张氩的第一反应是怎么这么快，这跟他的心理预期有关。匆忙找到的工作，未必切合个人终极目标。因此辞去了报社工作，来到一个风格迥异的城市，为一个百年大计定定方向，怎么也得花三五个月吧。
“浮躁！”张氩一边评价此事，一边打听是干什么的，挣多少钱。
李晴天说：“哎，我就是这么浮躁，你能怎么样嘞？”然后告诉张氩，是去一家信息咨询公司的话务中心做培训师。这家公司刚改制不久，涉及公关生意，还有广告。招聘人员吹嘘有很硬的国资背景。月薪4800，加年终业绩奖。
张氩对信息咨询这个行业一无所知，只是觉得4800似乎亏待了李晴天的能力，便问加薪机会多不多。李晴天揶揄张氩白在深圳呆了这么久，小涨靠加薪，大涨靠跳槽，这个道理都不懂。
张氩分辨并不是对于薪资不满意，自己最在乎的还是职业前景如何。
李晴天说，正是在乎职业前景，才选择了这家有些琢磨头的公司，不然早就去找广告业务的位置做起来了。
“不过说实在的，”李晴天有些茫然地说，“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终极职业目标是什么。你呢，你知道？”
张氩被问住了，没有准备好的答案，只是无端的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具体是什么，不知道。
 
11月20号是张氩的生日。为庆祝生日，李晴天下厨，系上专门买的围裙，头发扎成朝天锥。打电话告诉张氩不要在公司吃饭，不要加班，下班就回来。张氩推门进屋，发现平时看起来深红色的简易饭桌上，铺了一块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仪式感十足。两个白瓷盘子里面分别放了煎的牛排，另外有一盘辣椒炒肉丝，大瓷碗里盛了满满一碗番茄蛋汤。桌上还有一瓶葡萄酒，两个玻璃茶杯权且当做酒杯。张氩说，“这搞得我都不敢坐了，莫非还要发表点祝酒词吗？
李晴天说，“你想说什么？”
张氩想了想，觉得祝天长地久，岁岁今朝之类的词太肉麻。于是共祝两人飞黄腾达，平步青云。说完碰杯喝酒。
张氩这时觉得很饿了，准备好好大吃一顿，却发现没有做白米饭，“可惜了，可惜了，尖椒肉丝，番茄蛋汤，这么下饭的菜，却没有饭！”
李晴天不满地说：“没有米饭能死啊？今天的重点是煎牛扒，这回照着书上说的，用刀背敲过。”
张氩用叉子叉起，放进嘴里。牛排有点厚，使了点儿劲儿才咬下来。李晴天也拿叉子叉了吃，发觉火候还是差点意思。
张氩说：“已经很好了，味道还是不错的。”边说边拿勺舀汤喝。
李晴天坐着没动，一副失落的样子。张氩不知道哪儿做得不妥，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好奋力吃菜。李晴天不时晃一晃杯中的酒抿一口，张氩时刻准备着同步也抿一口。
李晴天说：“30岁，生日快乐！天呐，等我到30岁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快乐得起来。”
“嗐，我就不明白30岁到底是怎么就成了洪水猛兽了。不就是个数字吗？哦，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一个很二百五的同学。我跟你说，我在乡下读一年级的时候，老师有一天突然讲起来四个现代化，说到了2000年，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到了那个时候，想想你们有多大了？正是栋梁成材的时候啊。就有一个小孩接下句——也不算是接下句了，乡下的孩子胆儿有多小——其实就是跟他同桌说小话，说那个时候我们肯定都死球了，当场被老师听到。老师那个气呀，二话没说，把他提溜起来，在教室后边站着。唉呀，2000年就在眼前，也不知道这兄弟现在在哪儿。”
“你回去看过那儿的学校吗？” 
“我们搬家以后回去过一次。学校也早就拆了。同学里除了我们家邻居，没有一个知道住哪儿，而且再以后连他们也搬到县城去了。”
这个小小的回忆不意间使李晴天重新开朗起来。于是李晴天说，干脆我去把它切一下。端着两个盘子去厨房把牛肉切成了小块。
吃完饭两人一起洗碗，张氩问李晴天：“怎么搞的？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我表现的还好吧？”李晴天说不关张氩的事儿，就是看到张氩没有像预想的那么惊喜，有点儿低落而已。而且牛排也不是预期的那样。不过现在好了。
张氩于是赔礼，从光碟包里找出一个大富翁游戏安装到电脑上去，两人学着玩游戏，很快又高兴起来。
 
在李晴天来深圳之前，张氩一直以大龄青年自居。考虑到深圳市和西风公司的平均年龄都是27岁，甚至自己的顶头上司周晋都比自己小几个月，这么想也无可厚非。问题是在这种地方年龄比较大并没有什么可以引以为傲的，相反总有一种惶惶然的感觉。
李晴天的到来，把张氩从公司这个竞技场拉了出来。李晴天说光有工作是不对的，还要有社群。张氩说怎么没有社群，我们公司有郊游，有演出，有比赛，这些都有。
李晴天说你们那种同质化太严重了，学历差不多，专业差不多，年龄都差不多。掉到这个圈子里去，就只有无休无止的对比，因为有得可比。
李晴天在网络社区上加入了一个健行群组，到周六，相约去爬南山。组员年龄从20岁到60岁都有；职业从房屋销售员到金融职员，各不相同；有单身，还有一对退休的老夫妇，是从内地搬到这里替女儿女婿看外孙子的。
南山并不高，还有缓和的盘山道，比起东部的笔架山，对体能不构成挑战。发起人是一个在日本工作过的医药销售代表，据称其有意一点一滴的发展民间自组织能力，重点不在竞争，而在相互感知。张氩顺理成章地加入进去，猛然发现自己重新又相对年轻。平时在公司里很难见到的40以上的中年人，都在这个社群里出现了。然而他们跟过去见到的中年人的形象却有不同，主要是穿的衣服鞋帽都比较利索。因为要长距离走路，不能太散漫和邋遢。
队伍里的人都很友好。互相说着关切和勉励的话。成对出现的人属张氩和李晴天年纪最小，也因年纪小而多次受到夸赞，说是年轻身体好。张氩有些不解，何以不去夸只有20出头的那两个小伙子。李晴天提醒张氩听话要听音儿，虽然两个小伙子体格更为矫健，但他们闷头走路的样子令人放心。倒是张氩腆胸叠肚的气质使人倍感压力，或许这也是两人受到“夸赞”的部分原因，宜见好就收，切勿当成竞技场上对手的惺惺相惜。
张氩对这套理论似懂非懂，但总归收敛了赶路的姿态，以一种下坡的状态走着上坡的路。目光不再盯着前方和队伍，而是散漫起来。
走近一段近乎平地的缓坡。有一组身形比较齐整的年轻人在路边停着，一个瘦高又结实的小伙子正转过身来朝着后面的伙伴们交代什么事项，应该是队长的角色。张氩走过这群人时，小伙子身后有一个同样瘦高穿冲锋衣的姑娘，偷偷抬起穿着登山鞋的脚，做势要踩在这位队长的肩膀上。队长下意识地正要转头，姑娘倏的收回腿，缩脖子哈腰，假意给队长的肩膀掸灰，并向队长身后的另外一名戴眼镜的队员挤眉弄眼。
过了不久。这一支轻装的远足队伍整顿完毕，从张氩一行人身后赶了过来。他们显然有明确的目的地，心无旁骛地疾速前进。只消10分钟，便从张氩等人的视野里消失。这一天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10G那边的进度有一些慢。有一些器件方面的原因，刘军的活儿也出了一些问题。老韩跟他谈过话，他找周晋喝酒。周晋说看不出他应有的苦闷样子。刘军说我都苦成啥样了，你居然看不出来！
“要说别的也就算了，说你的活影响了进度，实在是很难相信。进部门后的摸底测试，你是分最高的那个。你看看我这俩弟兄，张氩是下一批进来的倒数第一！他现学都赶得上，你倒出了什么毛病？”
“说不出口，”刘军似乎有些不自在，“哥们感情上起了点波澜……最近一来公司就有点魂不守舍。”
“嚯，嚯，钢铁直男也有抒情的时候？你继续！”
“就是挺头疼的，喜欢上一人，人家又有对象。自己也知道这样挺不好的，但是这事儿也不是你说不去想就能不想的。”
“我靠，这就是不伦之恋。”
“去一边儿去，啥玩意儿啊？日本片看多了，我看你是。”
“哎，谁呀？哪儿的？”
“……”
“我认识吗？”
“你认识。就咱一栋楼里的。”
“咱楼的，还有对象……咱楼总共才几个女生？”周晋忽然压低了声音，“陈悦？这不好吧？”
“你们这都怎么回事儿？跟曹土人一样一样的。不是她。”
“那是谁呢？唉，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早该看出来的。不过你上哪知道她有对象的？”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知道就是。哎，你们办公室我看还有空位子，我跟老韩说说，搬到这边来算了。”
 “No way！我还要留着招兵买马的。你那边坐着挺好的，干嘛搬过来？”
“真的跟你说，哥们我不行了。实验室里呆着还凑合，一上楼进办公室，只要看她在，我脑子里头一片空白。”
周晋终于绷不住，笑了。好在是室外的大排档，声音嘈杂，背景也比较斑驳，不是特别引人注目。刘军陪着干笑两声，看着周晋，等他停下来。
周晋收住笑：“好吧，一片空白。来来，先喝一个，我跟你慢慢说。”
周晋迅速喝光半杯啤酒，刘军机械地把自己那多半杯往嘴里倒，不知所以然的看着周晋。
“你呀…… ”周晋两个指头从面前的一个碟子里拿了一条小干鱼丢进嘴里，手撕下一块桌上放的卷筒卫生纸，把手重又擦干净，“不用搬过来，”
刘军继续怀疑地看着周晋，等着他往下说。
“你的眼光还不错，但是你的脑子坏掉了。我用一顿老四川跟你赌，她连男朋友都没有。”
刘军问：“你又上哪儿知道的？”
周晋克制地敲着桌子说：“这重要吗？重要的是试错，试错会不会？约人家打场乒乓球什么都知道了。”
“乒乓球啊？我不会呀。足球我还行。”
周晋无奈地把头偏到一边，“怎么这么一根筋呢，只是个例子么！行行，你踢球的时候约上她，你也不怕老达和王土人都在你面前晃？”
“行，明白你意思。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来，我敬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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