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晋通知说，北电有几个人来做技术交流，今天一天就不要指望画板子了。两位来自交换机产品线的高手也不需要赶这一时半会儿，最好也放下手里活，都去听一听。就高速传输系统来说，他们公司在世界上算是比较领先的。
张氩说：“这跟我们公司不是竞争对手吗？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生意可做啊。”
周晋说：“系统之间虽然竞争，但是器件人家有，你没有，他就可以直接卖器件给你赚钱。而且它是集成商，还可以把器件攒成模块卖给你。”
“不是太懂，”张氩说，“总觉得器件是最核心的东西，拆了单卖能卖几个钱？要不就是他吃准了，你就是拿他的器件也造不出他那样的系统。”
周晋认为没必要猜来猜去，还是先去看看再说。
9:30，周晋带着手下五个兵全数来到部门最大的会议室。北电一行四人，早已恭候多时。其余各项目组都有人参加，只不过由于产品大多已定型的缘故，许多工程师对于这种研究性质的技术探讨兴趣不大，故尔人来的不全。
北电来的四个人当中，除一个销售经理，其余三个都是资深工程师，分别介绍他们的光电传输系统、全光传输系统和模块业务，重点介绍他们的技术路线图和市场展望。而西风这边则是安排了周晋做了一下全光传输系统的研发简述。
北电的三个工程师里有一位华人面孔，率先出来讲话：“各位早上好，我是Roy，娘家名字叫钱睿。你们也听到了，咱们是老乡。这里不少人，老韩，还有老达，我们见面不止一次。开讲之前有一件事儿我不太确定，需不需要翻译？因为我看今天人比较多，一般看PPT应该没有问题，就是我不知道这个听力……”
工程师们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发表自己的诉求，听上去需要翻译的呼声比较强。老达坐在前排抱着一个大笔记本记着什么，于是停下来对钱睿说：“那就还是翻译一下吧。”
销售经理开始介绍他们迅速增长的市场。虽然主流的速率还在2.5G，但是10G的设备已经开始卖了；密集波分复用的设备已经在瞄准1000G的单纤容量。
会议室里气氛很好。销售经理讲得轻松，钱睿翻译得也很轻松。因为这种形势一派大好的概述，钱睿想必也无比清楚。事实上这一节无须钱睿翻译，西风的工程师们也能听出个八九不离十。大家听得也很高兴，好像忘掉了双方是竞争关系，仿佛描绘的不是北电的现状，而是西风的前景。
一个叫赛义德的工程师接下来介绍了他们的高速光电系统，张氩听着也不是太明白。虽然对这些系统的结构有个大致的了解，终归也不能够判断公司之间的系统到底有什么差别和优劣之分。有一点他倒是感觉到了，就是“要赶上潮头，就赶紧用我们的模块，详情由Roy在下一部分介绍。”
待到钱睿上台的时候，张氩之前的疑问也有了答案，两家公司岂止有生意可做，而且看起来走的量还不小。大量已经集成好的高速收发模块直接走到了生产线那边。固然研发这边用不了几个，但只要这边的工程师用顺了手，产品定型后，生产线那边顺理成章的就会大量采购。
“难怪不远万里一家伙发四个人过来，真是舍得下本儿。”张氩感慨。
在会后的自由闲扯中，钱睿接过这个话茬说，派几个人出差，这算得了什么？接着表示他对西风公司每天50个人在天上飞这事也有耳闻——业务确实需要，多大的本儿也得下。难得的是在北电的办公区，居然还给员工设置健身房，说是给那些绞尽脑汁也没有心得的工程师另一个福至心灵的契机。
“你看看人家！要不跟老达建议建议，把茶水间改成健身房。”张氩冲着周晋说，“这一天天烟雾缭绕的，很不健康。”
“你以为老达不想改吗？老达自己就不抽烟。有理的事儿也要留点余地，整个大楼也只有每层的茶水间可以给老烟枪们用一下了。”
钱睿附和说：“还是留点余地好，水至清则无鱼呀。加拿大那边整栋整栋办公大楼连一尺抽烟的地儿都没有，管你董事长还是秘书大妈，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都得跑到街上去抽。”
“酷喔！”  
钱睿说：“实不相瞒，我从前就一资深烟枪，一天一包打不住。这二年生给掰过来了，不光没地儿抽，还齁贵的。您各位哪天出差去渥太华，尽可能多带几条烟，可以当硬通货使。”
“听起来怎么像去了越南？这不是教科书一般的物物交换？”
周晋笑眯眯地说：“大差不差吧，所以我一直说，你有机会一定要出去看看。”
回到办公室已是下午4点，张氩跟陈悦说：“这个AWG实在是很神，一把就能把32个波长全部拆下来，之前还很怀疑好不好使，这下有人都已经用上了。”
陈悦说：“又看着别人的碗里的香是吧？”
“我跟你说啊，静态的器件总比动态的器件可靠，靠机械调动波长，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同意。那就找他们要样品来试试。不过我的倒换模块完全不会受到影响，你的板子倒是全部要改一遍。加油啊，张氩！哈哈哈。”
等张氩把这个想法告诉周晋时，周晋的反应和陈悦一样，“我倒是不反对，不过以我对这种材料的经验，他们在实验系统用上了，不代表就供得出货来——我是说器件啊，当然不是说系统。目前的系统谁也出不了货。”
“那就算了？”
“不，你跟他们的项目经理去询价。报得出价，就是出得了货。”
“好嘞，就这么整。”
一个星期以后，这个询价不知在哪里曲里拐弯转了一圈，回到张氩的电子邮箱里时，所有人都傻眼了：US$80,000一片，还是1×8的，并非一步到位的1×32。
“老达说了，他不想弄一辆奥迪给你玩儿，这是原话，不信你可以去问他。”周晋在老达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但显然还是蛮开心的，“其实是个好事儿，你知道吗？这个价钱本身说明他们自己也没有谱，把你吓跑拉倒。另外，1000片里面挑出一片好用的，这也没什么意思。就这样吧，你也省事儿。”
 
自从王有烽几个人加入周晋的小组以来，张氩和陈悦在做电路板这件事上果然方便了不少。之前张氩画图有问题的时候习惯性地会去请教刘军，陈悦有问题也去找刘军。王有烽对张氩说，“你们身边放着个专家不问，舍近求远。陈悦去，还可以理解成以貌取人，你怎么回事儿？ ”
张氩想想，也是一件习惯成自然的事儿，还真没意识到身边就摆着个一等一的高手。这等无视，显然让王有烽看不下去了。
“说的是呐！光看你形象猥琐，就忘记了你的手艺，走眼了，对不住。日后遇到麻烦时还望不吝赐教。”
“对嘛！你问问刘军，高速背板的设计是谁教给他的？”
“啊，你这么一说，我也就不用问了。是您，江湖我大哥呀。”
 
转眼几个星期过去，张氩不免有一种错觉，设计电路不过如此，何至于用四年来学？ 那之后很快又是几个星期，张氩心里惦记着乒乓球比赛，也没再去刘军的实验室串门。直到这次北电的客人走了以后，张氩忽然想到刘军已经好久没有露面了，应该过去看看。
晚饭过后，张氩没有回自己的实验室，直接找刘军。刘军没在，同实验室的一个小伙子问：“又来踅摸什么东西？没有！不在！”
“老大，你这样就太伤感情了，抢你分析仪的是周晋。刘军哪儿去了？”
“刘军？跑出去遛弯儿了。”
“不记得他有这毛病啊。”
“可说呢，也就是最近几个星期才长出来这毛病，海边一走一个多小时。二次发育进入思春期也不好说。总之像个诗人，酸得很。”
“真的哦？好事儿啊。应该的，应该的。谁呀？”
“我怎么看得出来？”小伙子一耸肩膀，注意力像一团雾气一样倏地被吸进电脑显示器。忽然又从电脑显示器里拔出来，“不会是你们组的陈美女吧？”
“应该……不会吧，刘军的口味我还是有点把握的，你看得眼睛发绿的女孩，刘军那儿不一定是这么回事。”
刘军从外面走进来，显然没听到刚才的对话。
“哎哟， Long time no see呀！  哪个芯片的管脚又认不全了？”
“没有，就是下来转转，听说你到海边作诗去了，有没有整出一首半首的让我瞻仰瞻仰？”
“我闲的呀？刚才从老韩那儿出来，为接插件的事儿。曹土人，你刚才跟我哥们编排什么了？”
被叫曹土人的小伙子忙说没有。
张氩说：“哦，曹大侠呢，有点怀才不遇，下回陈悦有问题来问，是不是可以酌情让曹大侠来解答。”
曹大侠颇有些狼狈，但还是嘴硬的说，“有没有搞错，我什么时候说过？”
刘军无所谓地说，“这就要怪你进公司太早。你要是拖一年毕业，就跟她是同一个培训大队的了，她指定来问你。欸，张氩，我发现她最近倒也是很少下来。”
“那当然，王土人搬过去了嘛。这厮，倒贴都很肯教的。所以我也很少下来。加上你以前零零碎碎教给我的那些，现在电路这一块我觉得快会了，说实话也不是过去想的那么吓人。”
“是没那么吓人。不过你千万别说快会了，那就是一些外围电路。真正说到高速业务，他会的好些我都不会。”
“比方说？”
刘军沉吟一下。走到他自己的电脑前坐下，拉开侧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硬纸包装：“你看看这个。”
粉红色的塑料泡沫凹坑里，卡着一个黑色方块状的器件。长方形的工程塑料外壳一面开口，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金属针。
“2.5G的插针！怎么样？见过吗？”
“没见过这么密的。交换机上见过，装在单板上，往背板上一怼的那种玩意儿对吧？”
“对，可是它的电路设计跟交换机上用的就不是一个档次了，要是照搬的话，信号根本就跑不通，会产生一堆的寄生电容电感。”
“这个也可以理解，所以照着规范画不就完了吗？”
“照规范要是还不通怎么办呢？”
“至于吗？”
“你以为呢？那板子画完了都得调的，不光你说不清是怎么跑不通的，很多时候跑通了，你还是说不清是怎么通的。王土人嘛，他能教给你的我也能教给你。但是他厉害的地方在于知道那些电路跟劣化信号之间的关联，很准。理论上也说不清楚，纯靠做多了磨出来的。”
“我靠，你这太玄了，整个一部队老中医嘛。”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当然你那些电路还用不着整这些玄的。说点你能理解的，就是这个接插件本身。你仔细看看这些针尖儿。”
“听说是镀金的？”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工艺，一块板上的零件就属它贵。”
“不会吧，说起来就是个插头。”
“哈哈哈哈！”刘军笑起来，一旁的姓曹的小伙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在桌子那头问，“你说说看板上什么东西最贵？”
“我的板上吗？我打算放一个光器件要8万美元，不过老达给我毙了。电器件当中最贵的也就是 CPU了，对了，还有FPGA。”
刘军说：“你那8万美元的器件纯粹是逗你玩儿的。就这一个，”他掂了掂那个纸盒，“比CPU和FPGA加起来都贵。这东西没有几个厂能做，那个工艺一百个王有烽绑起来也搞不定。10G的接插件现在还没有，也不是没有，北电肯定有，但是他不会拿出来的。那天那个交流提都没提，就提了收发模块——那东西我别的地方也能搞到……所以我听了一会儿提前溜了。”
“对啊，你们现在搞10G系统，这怎么办？”
“找哇！明天有一个日本供应商过来，他们有接插件，我去撞撞运气。”
张氩拿过打开的纸盒，从侧面打量着那些针尖在日光灯下的反射，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要不，我也过去看看？原来你们的高科技高在这个地方，我还以为是芯片。”
“芯片好歹我们还有一帮人能设计。这玩意儿就几根针，你说咋弄？”
“那供应商什么时候来？”
“明天上午，中午以前。”
 
刘军请秘书订了会议室。
秘书通知刘军，日本的供应商已经到了。
刘军和张氩走进小会议室时，日本供应商站起来，鞠躬打招呼，张氩赶忙点头哈腰回礼。刘军则略点一下头伸出手去，握了一下手，然后交换名片。供应商看张氩没有拿出名片，还是照样样也双手递过一张。
张氩看见名片上写着高桥博三个字，后面跟着看不懂的日文和似是而非的汉字。翻过另一面去，是英文，名字完全记不住。
这位高桥，看上去很瘦，骨架子很大。
高桥正摆开架势，把广告画册摊开在圆桌上，准备介绍产品。刘军冷不防地用英语说：“我想看看你们的高速接插件，你们有吧？”
高桥连忙说我们有，说着翻到画册的接插件部分。
刘军看了一眼，问：“怎么没有10G的？”
高桥抬起骨骼分明的瘦脸，张大嘴巴深吸了一口气：“啊！这款接插件现在还不允许在中国大陆市场上卖，我们公司不被允许。”
张氩很惊异地说：“真的吗？为什么不允许？”
高桥连忙在包里翻出来两张纸，一张写着英文，一张写着日文。刘军盯着日语的那张纸看，张氩手里接过英文件，却从一旁认出来那张日文件的标题上有“米国” 两个字。
高桥又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美国政府，美国政府不许我们卖10G以上的，给中国的公司，我们没有办法……不过2.5G的可以。”
张氩问：“美国政府？你们不是一家日本公司吗？”
高桥正要解释，刘军打断说：“我不要2.5G的，约你来就是谈10G的。我记得在邮件里还问过你有没有10G。”
高桥说：“对不起，我们确实有。我很抱歉没有提到出售禁令，不过可以有条件申请许可。”
“要是现在不能供应的话，那你可以走了！”
张氩赶忙换回汉语：“别介，咱能给人家一点面子吗？好歹高速二极管那边你不看看吗？”
刘军也换回了汉语：“二极管就还好啦，我现在头疼的是接插件。那你再陪他一会儿，我先走了。”
刘军尽量和气地对高桥说：“张先生可能对其他器件感兴趣，你们继续。我希望你们公司拿到出售许可，之后随时可以联系我。”
高桥使劲儿点头： “当然。”
 
张氩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刘军正靠在椅子上发愣。见张氩进来，问一声：“ 走了？”
张氩回：“走了！”
刘军准备恢复发愣的状态。张氩问：“现在咋办？这东西是不是真不好找？我是头回听说日本的公司还要听美国的话。”
刘军斜着眼睛看张氩，“你要是学工科的话，恐怕早就听说了。我告诉你，就刚才我瞅了一眼美国商务部的通告，这玩意儿比他们天皇下的圣旨还管用。”
“那咋弄呢？”张氩想起来在地摊上买到的一个圆圆的带别针的胸牌，上面写着四个字：那咋弄呢？
“我再看看几家硅谷的Start-up吧。有做这个的，不过比较一般，以前没有特别留意。”
“日本的公司他们都管，那本土的公司不是看得更紧？”
“那不一定！”说完，坚定地恢复了发呆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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