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翠烛 上篇 29 - 31
(29) 而李贺这样的古典诗歌是我最喜欢的。初次读罢他的《贵公子夜阑曲》的一刻,稍加思索,我突然感到浑身一震,几乎要一掌拍到桌子上了。那种突然间的震撼,在我的阅读中是少有的。一瞬间的落空,茫茫然,无所适从,不过,马上我就恢复过来了。
诗歌描写一场贵公子的夜宴中一个幽清僻静的角落。诗非常短,只有五言四句。
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
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叙述者的语气显得有些神秘,我们不能从中推测这是谁在讲述,他的叙述的声音是男性还是女性,而在他的讲述中丝毫没有涉及不远处正在进行的那场夜宴,关于这场夜宴,我们没有任何信息只能想象。他的讲述的画面开始于一缕沉水香的袅袅飘起的轻烟,然后是空旷的乌啼声中隐约的残夜楼阑的轮廓,画面镜头拉近逐渐显现花园深处一片沼泽的水面上的荷花倒影,荷花的上面正不停流过一轮轮圆滑的暗波,接着讲述者的镜头忽然转为手指触及到腰围上一块冷冷的白玉,然后,诗一下子就结束了。这讲的是什么?他一下把我们抛进一处巨大的空旷中。这时,诗歌的题目《贵公子夜阑曲》才显示出它意味的深长。正是它赋予我们联想,让我们可以编织出许多的故事。但我们又想到不远处那场夜宴。凌晨时分,夜色残破,宴会已进行到最后,那是最后的奢华、迷醉和气息奄奄的喧嚣,一片杯盘狼藉,无人清醒,满身红泪的蜡烛,已要燃尽,而就在这时真正的故事发生了。李贺的这首诗说了两句就结束了。在唐朝恐怕也没有人会这样写诗。历史上有许多五言四句的短诗,但它们都并不会给人短的感觉,它们让人感觉的是精炼,因为这些诗是完整的,而李贺的这首诗给人的感觉是突兀和神秘,它的结束不是完满关闭,而是一扇通往一个更大空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李贺的这首诗既是开放的,又是残破的,这些都是古典美学规范中诗人所极力避免、所不敢想象的。当然,这或许只是我的现代的解读,李贺在唐朝能写出这样的诗几乎可以肯定是不自觉的。中国历史上几乎没有人曾自觉地对于传统和权威进行彻底地反叛。所以,它只是天才与灵感在黑暗时光中的某一时刻偶然地、毫无道理地相击到一起,撞击出火花,随即就湮灭了。(30) 前辈韩愈和皇甫湜来访,让李贺得到慰籍。但转眼,他又将启程。离开前,李贺与皇甫湜告别,又写下《仁和里杂叙皇甫湜》:大人乞马癯乃寒,宗人贷宅荒厥垣。横庭鼠径空土涩,出篱大枣垂珠残。
安定美人截黄绶,脱落缨裾暝朝酒。还家白笔未上头,使我清声落人后。
枉辱称知犯君眼,排引才升强絙断。洛风送马入长关,阖扇未开逢猰犬。
那知坚都相草草,客枕幽单看春老。归来骨薄面无膏,疫气冲头鬓茎少。
欲雕小说干天官,宗孙不调为谁怜?明朝下元复西道,崆峒叙别长如天。据说《仁和里杂叙皇甫湜》平仄声交替押韵,不断换韵,多变的韵脚与多变的诗意相配合,造成韵脚密集,韵律谐和,朗朗上口。这些今天恐怕很少有人能够体会,我也不懂。同时,该诗不论叙事、抒情、造语,均有韩愈风格。全诗想象奇特,峭拔警迈。这些特点今天我们恐怕也一样很难体会。不过,有现代注解说:“诗中表现了种种复杂的情绪和牢骚,所以题中用了‘杂叙’二字。”这个我想并不太准确。和他的老师韩愈的文学创作喜欢吐槽抱怨不同,李贺诗中谈到自己时总是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自哀自怜,所以,应该说李贺这首诗的情绪是哀怜。这首诗翻译过来大概就是:我只身来到洛阳时,骑的是我妈给我的一匹老马。它瘦弱的样子看了让人寒心。我从族人那里借来钱租下的这处宅子,那真是满目荒凉啊!中庭土地干涩,空无人迹,只有老鼠不时往来。院子里一株枣树伸出篱外,树上挂着几颗残留的如珠大枣。啊,安定城的美人儿啊!(皇甫湜在诗中曾自谓:有人安定皇甫湜。美人这里是《诗经》遗风,指君子。)可叹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啊。你已被外放,即将离开京城。你每天在家中脱去官服,早晚沉湎于酒乐。我想即便待你回京,怕也仍然不会发达。(白笔未上头,是说古代七品以上的大官以白笔替代簪子拢头发。)我想被你提拔出人头地是没有指望啦。啊,白白让你看好我了。您用绳子要把我从苦井里拉起来,不想半途绳子却断了。我当年在春风簇拥中走进长安,不想国君的大门还没开,途中却被疯狗阻挡。谁能想到您们二位伯乐都看走了眼。(这里“坚都”用典点较为偏僻,不少解家都解错了。坚都指刀坚和丁君都,是两个古代善于相马的人。)可怜我落魄异乡,头枕孤枕,看着青春逝去。从长安回来时,我身形憔悴,面容枯槁,头发都稀疏了,就像得了一场大病。我本想写篇小说来干谒权贵,我啊,就是一个破落的皇族后裔,有谁会可怜!不管怎么说吧,我就要再次去长安谋求发展了,今天与君话别洛阳,再见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长如天。“长如天”就是如宇宙般的漫长,那自然就是漫长无期了。后来两人果然再也没有见面。(31)
《仁和里杂叙皇甫湜》中的“欲雕小说干天官”一句非常有意思。在李贺写下这句诗的四年前,元稹在京师参加科考时写下传奇《莺莺传》,轰动京城,之后广为流传。中唐传奇流行,中国的小说开始发展起来。李贺的好友沈亚之就是以小说名传后世的。所以,李贺很可能也看过《莺莺传》和他好友沈亚之写的小说。这句诗似乎暗示李贺或许对写小说还感过兴趣呢。只可惜,我们不知道他是否也写过小说。写完这首诗,皇甫湜赶赴被贬的外放之地,李贺就踏上了去长安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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