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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滨逊困境:从自然社会到现代道德世界的形成 (1)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勋衔13★★★] 于 2022-03-15 3:31 已读 714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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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者的恐惧


鲁滨逊·克鲁索,在荒岛上居住的第十五年,一天中午在沙滩上极度惊讶地发现了一个脚印: 


我呆站在那里,像被雷劈了,又像是活见了鬼;我竖起耳朵听,我四处看,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我跑上一个高地,向远处张望,又在岸边来回跑了几趟,但仍然一无所获,除了那个脚印,见不到别的脚印,我又走到那脚印边上,看看有没有别的脚印,查看一下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但没有怀疑的余地,因为这不折不扣是一只脚的脚印,脚趾、脚跟,脚的各个部分都在。它怎么跑到这儿?那我就不知道了,也完全无从想象。我心慌意乱,神不守舍,心里七上八下地胡乱想了一阵之后,连忙赶回我的堡垒,也不清楚自己走的什么路,真是害怕到了极点,走不到两三步就回头瞧瞧,树丛,甚至远处的树桩,我都误当成一个人;一路上,我受惊了的想象使我看到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我的幻觉里出现了许多不着边际的怪念头,而我头脑里的怪念头有多离奇,简直说也说不清。(I.170[1]


这不是鲁滨逊在荒岛上第一次感到恐惧。刚刚逃难登岛,没有衣服、食物、淡水和武器,鲁滨逊像疯子一样焦虑;入夜,他害怕被野兽吞吃,不敢躺在地上过夜;在暴雨中,他突然担忧起雷电引爆火药的危险;从未经历过的地震更是让他惊恐万分。事实上,从鲁滨逊离家出海的那一天起,《鲁滨逊历险记》就是一本危险之书、恐惧之书。随便哪一页,我们都可能撞见鲁滨逊惊恐的脸。恐惧难道天生不就是历险的一部分吗?


在鲁滨逊的“惊奇历险”(Strange Surprising Adventures)中,最常见的是自然的恐惧。自然的恐惧是瞬间的惊吓,在那一刻,人几乎丧失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鲁滨逊第一次出海就遇上了船只失事,听到船进了水,他感到——“我的心脏好像死在了我里面”。第一次在岛上经历地震,鲁滨逊就像“死了一样,呆住了”。最强的恐惧是在危险的瞬间经历的死亡,人的生活的突然中断。但即使地震,这种“就其自然而言最可怕的事情”,也只是开始让人大吃一惊,最初的惊吓过去之后,它造成的印象也就随之消失了(I.66, 116, 123)。人重新活了过来。


在自然恐惧中,人面对的是人完全“没有手段和力量来对抗的敌人”(I.89),这是惊吓的原因。然而在自然力量瞬间带来的惊吓过后,人可以运用理性来完善自己的“手段和力量”。随着自身力量的增强,自然这个敌人的危险性就逐渐降低了。鲁滨逊在荒岛上的经历,就是用理性的“手段和力量”来驯服自然的危险,逐渐减少自然恐惧,将这个“可怕的地方”转变为自己可以舒适生活的地方。自然恐惧的克服,不仅意味着人的生活恢复了正常,而且意味着生活的改善。


但沙滩上人的脚印带来的恐惧,却不是风浪、野兽和地震带来的自然恐惧。这种恐惧,更持久,更难以摆脱——“离我受惊的时刻越远,我的疑惧越大,这不同于一般担惊受怕的自然情况,同一切处于恐惧中的动物通常的表现更是大不相同”(I.171)。所有动物遭遇自然危险的那一刻,都会感到惊吓,但只有人才会产生这种“心灵的惊恐”。在“心灵的惊恐”中,敌人并没有出现,危险却滞留在头脑中,经久不散。这种对潜在敌人的恐惧,在想象与幻觉的滋养下,变得漫无边际。敌人带来的,不像自然的意外带来的是瞬间的惊恐,而是无休止的威胁。危险和恐惧成为一种状态,而不是一次事件。正是面对头脑中看不见的敌人,鲁滨逊才更加害怕:“同显现在我们眼前的危险本身相比,对危险的恐惧更使人惊恐万倍;我们也发现,我们常焦虑会遭遇坏事,而这种焦虑给我们带来的重负,要比坏事本身大得多;而且最糟糕的是,我以前常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但在这次麻烦中,却不能凭这种态度获得我所希望的解脱。”(I.174)后来,当鲁滨逊再次出海到亚洲时,曾一度因担心自己被误当作海盗而惴惴不安。根据他所有的生活经历,鲁滨逊发现,“人们最悲惨的处境莫过于时时刻刻生活在恐惧之中”,这样的生活“虽生犹死”(life of Death)。在这种持久的恐惧中,“心智完全被恐惧所压制,没有片刻的解脱”,通常在人遭受苦难时支撑人们的那些自然的勇气,特别是在面对最紧急的情形时爆发出来的自然勇气,此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幻觉放大了危险,想象编造出“千百种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的可怕事情”。正是这种浸泡在幻想中的恐惧,才被鲁滨逊斥为“盲目的无用激情”(II.165)。心灵的惊恐造就的可怕世界,远远超出了自然的危险和恐惧。


然而,在想象中煎熬的恐惧,并非全然无用。面对看不见的敌人,一旦漫无边际的幻想退去,这种经久不散的恐惧往往成了思考的动力:“思前想后、担惊受怕、反复琢磨”(Cogitations, Apprehensions, and Reflections)。在恐惧的推动下,人思考自己的处境,判断敌人的危险。从鲁滨逊在沙滩上看到脚印起的八年时间(第十五年至第二十三年)里,他的全部工作就在为防范这些从未见过面的敌人做准备。恐惧,面对看不见的危险,逼迫人动用人的明智能够想出的所有措施来保存自身。恐惧是明智之母。人是一种能在想象中担忧看不见的危险,并为此做准备的动物(I.173, 176, 186)。沙滩上的脚印不仅带来了恐惧,也激发了人的智慧。只不过与自然恐惧带来的生活改善不同,这种对想象中的敌人的恐惧,逼迫人保卫的是活着本身。人在从瞬间的惊恐中活过来时,并没有找到什么手段或技术化减危险,而是在危险中活下来。想象筑起了一道道保卫生活的堡垒,但同时,想象也在每一个角落发现威胁这些堡垒的敌人。在这种持久的恐惧中,想象使安全与危险成为人活着的共生处境。危险和恐惧不再是生活的中断,而是一种生活。


可是,在荒岛上待了十几年,鲁滨逊从来就没看见一个人影,以至于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个无人踏足的孤岛。而一旦发现一只脚印后,八年的时间里,他几乎都在不安中度过(I.175-7, 186-7, cf.I.193)。对于一个孤独者来说,为什么人的脚印会成为危险的迹象呢?


鲁滨逊刚到岛上的时候,每每想到要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孤苦凄凉地度过一生,就常常泪流满面,这种想法像风暴一样扰乱他本来平静的心情,使他万分痛苦,无法工作。当鲁滨逊试着在生活的成本收益表上计算自己处境的幸(Good)与不幸(Evil)时,除了没有衣物蔽体,缺乏防卫的手段,他面对的几项最重要的不幸都与他的孤独处境有关:“老天单单把我挑了出来,让我与整个世界隔绝,接受苦难”;“远离人类,孤独地被放逐在人类社会之外”;“没有人能说话,或者来解救我”。孤独,使这座荒岛对鲁滨逊来说,就是一座“绝望之岛”(Island of despair)。[2]而且在鲁滨逊看来,他陷入的孤独,似乎注定无人能够解救,这座他可以随意行动的岛屿反而成了囚禁他的监狱,而且是“世界上最糟的监狱”(I.103, 140-1, 106, 109, 128)。 


鲁滨逊在这座“监狱”中的“历险”,使他逐渐摆脱了最初生活的世界,独立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靠自己的劳动,制造工具,添置了许多缺的东西,让自己可以在独自一人的荒岛上,像在人的世界中一样,“正常”地生活。不过,物质生活的改善,并不是孤岛变成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的主要原因。鲁滨逊的最大“不幸”仍然是无法解救的孤独。鲁滨逊最缺的是“伙伴”,墨水、猫和狗可以陪伴鲁滨逊,但却无法和他交流(I.105)。一个能说话的伙伴,这是无论多么勤劳的双手都无法制造的“东西”。


一个人双手不能制造的,就必须从灵魂和思想中摒除,这就是孤岛的生活。而代替伙伴和孤独的鲁滨逊说话的,是“神意的呼声”(the voice of Providence)。疟疾发作时鲁滨逊在死亡边缘的思考,让他第一次听到这一声音,重新思考“解救”的意义。从这一刻起,鲁滨逊告诉自己,“孤独的生活,其实算不上什么”(I.124-9)。在鲁滨逊“纪念”流落荒岛两年的时候,虽然得救的希望同两年前没什么差别,但他现在却认为,“即使我能享受社会的自由,或者世界的所有快乐,恐怕也比不上我在这孤独处境中的幸福。”荒岛上的孤独状态,虽然仍有种种不足,需要上帝持久的在场来弥补,但如果要在世人的遗弃和上帝的遗弃之间做出选择,鲁滨逊宁愿选择前者。鲁滨逊甚至因此得出结论,“在这种被遗弃的孤独状态中,比起在这个世界中的任何其他状态里”,他有可能更加幸福(I.140-1)。


到了第四年,当鲁滨逊日益接受神意的安排,他感觉自己的生活也变得更加“舒适”。在他看来,这样的生活比起社会交往的生活(sociable)更好:“我这种同自己的思想的相互交谈——我简直想说,这是我以自己的呼告在同上帝交流——同享有世上人类社会最好的交往相比,不是更好吗?”(I.157)在此时的鲁滨逊眼中,“世界,已经是一个遥远的东西,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对它既没有任何期望,实际上也没有任何欲求;一句话,我同它毫无关联,看来以后也永远不会有了;所以,我觉得它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也许同我们去世后对它的看法相似,也就是说,把它当作一个我一度生活过的地方,但已经脱离了它;我也满可以像希伯来的始祖亚伯拉罕向财主那样说一句,‘你我之间,有一道鸿沟’。”(I.152)虽然始终没有放弃逃离孤岛的幻想,也从未摆脱对同伴的渴望,但这座孤独的监狱不再是无法生活的绝望。[3]如果无法从孤独中解救出来,那么就必须学会在孤独中生活。而世界,对于学会了孤独的鲁滨逊来说,不仅仅隔着浩渺的海洋,还隔着精神的深渊(《路加福音》16: 26)。从前的社会生活,在鲁滨逊的反思中,仿佛富人奢华享乐的生活,是“可憎可恨的邪恶生活”,而现在荒岛上的孤独生活,倒是在亚伯拉罕怀里得到了安慰的拉撒路的生活(I.140, 155)。和孤独自己或上帝的交流,或许好过“和世人的社会交往得到的最大享受”(I.157)。对于人生的舒适和幸福而言,社会交往本身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意义(I.155, 163)。


去世界化的“历险”最终对鲁滨逊的教诲是:“生活,总的来说,就是,或者应该就是,一种普遍的孤独行为”(one Universal act of Solitude);“世界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不仅在荒岛上,即使在喧嚣的人群之中,人严格来说也是孤身一人。尽管偶尔同情也可以触及他人的苦与乐,但“所有靠得住的反思都针对我们自己。我们的沉思是完全孤独的;我们的激情都是在脱离他人时发挥作用的;我的爱、恨、渴望和享受,全都是私下孤独时的。所有那些我们与他人进行的交流,不过是为了协助追求我们的欲望;目的是在自己这里;享受和沉思,全都是脱离人群的孤独;是我们自己,我们才享受快乐,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才承受痛苦”(III.57-8)。离开荒岛后,鲁滨逊颇长一段时间里惋惜自己丧失了在荒岛上享有的孤独时光。然而,在孤岛上学会了孤独的鲁滨逊慢慢发现,真正的孤独,恰恰不需要大海中的荒岛,或者高山之巅的隐修密室,而只需要让自己的灵魂和心智超拔在世界之上,严格地引导自身,与整个人类社会分隔开,即使在伦敦的街头,也能让自己达致真正的孤独(“我此刻在伦敦,世界上最密集的人群中,比起前二十八年囚禁在荒岛上,享有多得多的孤独”)。不同生活状态的优越与否,取决于摆脱罪过的可能。不被外物牵累,不受无常的激情左右的孤独生活,使人可以远离罪过,对于基督徒来说,是最好的生活(III.57-66)。


鲁滨逊在孤岛上度过二十多年,慢慢学会的正是这样一种孤独的人生(I.189)。孤独不再是人在世界上迫不得已的处境,而是一种需要特定能力、技艺甚至德性的生活方式。无论在荒岛上,还是在世界中,只有学会孤独的人,才能面对世界中各种看不见的危险,在恐惧中生存下去。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鲁滨逊认识到,仅仅脱离人类社会的孤独,不过是自欺而已。人需要的是理解孤独的真正涵义,能够与自己在一起,才能独自面对上帝。在鲁滨逊看来,一个人如果不能在世界中享有完全的孤独,就不仅需要脱离世界,甚至要离开人世,才能得到真正的孤独。因此,荒岛的处境让鲁滨逊接受了孤独的人类处境和孤独的生活方式,但这种孤独,却并不仅限于荒岛。人并不需要到荒岛上才能摆脱世界的拖累。“在人生的种种境况中,真正的问题并不是缺乏孤独的机会,而是没有成为孤独的能力”(Capacity of being solitary)。在“反思”中,鲁滨逊甚至提到一个靠体力劳动为生的穷苦人,几乎淹死在自己工作的湖塘里,但他却能完全享有孤独,因为他没有家庭可以牵累情感,生活地位低下,不受他人注意,他周围没有一个健全的人,更不用说好人了,而他自己却可以让心思远离世上的邪恶,全身心都在自己的劳动中(III.63-5)。这就是孤独者的生活。


如果孤独并不只是荒岛的自然处境,而是人的生活方式,那么当孤独者回到了同伴中,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孤独的生活方式意味着什么呢?在鲁滨逊远离世界的孤独历险中,孤独的学习从来没有完全泯灭他对社会的渴望。独自在荒岛上生活的鲁滨逊,在接受孤独的平静下面,始终暗藏着一股潜流,热切地渴望有一个同伴,一个同类的伙伴可以交流。这种对与同类交往的强烈愿望,在第二十四年鲁滨逊看到一艘失事的船时强烈地表现了出来:“哦,哪怕只有一个!哦,哪怕只有一个人。”这句话,鲁滨逊几乎重复了上千遍,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捏在了一起,可是船上没有一个人获救,没有人听到鲁滨逊内心深处的呼唤,鲁滨逊抓不住哪怕任何一个人的影子(I.195)。即使在鲁滨逊倾听到神意的呼声,感谢上帝的恩典,面对了自己的孤独,但他仍然祈祷上帝能解救他,他仍然想尽各种办法逃离这座孤岛:“哪怕再努力地要自己满足这种处境,你也宁愿衷心祈祷上帝救你出去。”(I.141, 149)去世界化,脱离社会的孤独,与这种渴求同伴,努力逃离荒岛、回归社会的欲望,并不是笛福的敌意批评者在鲁滨逊的历险中找到的矛盾,而恰恰是鲁滨逊最终希望找到的孤独者的生活方式。孤独者并不生活在万里之外的孤岛上,孤独者生活在我们的中间。孤独者渴望他的社会,渴望在社会中享有他的孤独。[4]


这个孤独者的社会,这个即使在荒岛中也无法摆脱的,甚至孤独者内心热切渴望的社会,才是孤独者恐惧最深的根源。孤独者的恐惧正来自于孤独者想象的社会。孤独者的敌人出没在他想象的社会中,来自那些他想象中无限渴望,但又无限恐惧的同类,一个个像他一样的人。孤独者的敌人是他自己的影子。只有理解了鲁滨逊的孤独,以及这种孤独背后的社会,我们才能体会一个孤独者奇怪的恐惧:“以前我觉得,我最大的痛苦就是被排除在人类社会之外,孤身一人,被无边的大海包围着,与人类隔绝,上天罚我过一种哑口无言的生活,仿佛我不配与活人为伍,不配出现在他的造物身边;我以为,能见到一个我的同类,对我来说,就是起死回生,是上天给我的莫大福分,仅次于让我获得拯救的最大恩典。可是现在,光是疑心看到一个人,我就会全身发抖,看到有个人上岛模模糊糊的影子,或无声的痕迹,就恨不得钻到地底下。”(I.172


劳动与祈祷


在沙滩上发现人的脚印的那一天,将鲁滨逊二十八年的孤岛生活分成了两个部分:在前十五年,鲁滨逊试图通过自己双手的劳动来重建文明;而在后十三年,火枪和战争取代工具和劳动,成为鲁滨逊生活的主题。


鲁滨逊在荒岛上的劳动生活,是笛福这部小说最受关注的部分。但鲁滨逊究竟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制造人”(homo faber)或“经济人”(homo economicus)的代表(马克思),还是现代社会无可挽回地丧失的原始自然生活的象征(卢梭)呢?


仔细考察,鲁滨逊在孤岛上的劳动并不像卢梭所说的——“没有任何工具和技艺的帮助”,完全摆脱了所谓“工业技艺”,仅凭一个孤独者的“自然技艺”(arts naturels),就能维持自己的生计,实现自我保存,甚至过得很好。[5]鲁滨逊落难孤岛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失事船只上所有有用的东西,全都运到了岸上。鲁滨逊第一批制作的东西中,主要是用来对这些“文明的遗产”进行储存和分类的方盒和木架。当后来鲁滨逊感谢神意对自己的眷顾时,还特别提到,要是没有这些从船上找到的东西,他就“没有干活的工具,防卫的武器,以及获取食物的枪支弹药”:


我常常一连几小时,也许是整天想着,脑海中出现一幅幅生动的画面:要是我从船上得不到任何东西,我会怎么办。要是我没弄到那些食物,那么能给我果腹的只有鱼和海龟了,可是这些都是我很久以后才发现的,那时我早就饿死了。就算没有饿死,让我活了下来,我也只不过像个野人罢了(a meer Savage)。哪怕我千方百计,打死一只野羊或飞禽,我也没法把他们开膛剖肚,剥掉毛皮或毛羽,掏空内脏,切剁成块,只能像野兽似的用牙齿撕咬,用我的爪子硬扯。(I.153cf. I.104


鲁滨逊并没有(也不想)成为卢梭所说的“野蛮人”或自然人[6],而这与其说是上帝的恩典,不如说是文明的“遗赠”(I.115)。[7]


不过,卢梭打算让爱弥儿从鲁滨逊那里学习的,恐怕更多是鲁滨逊孤独的生活方式——摆脱了对社会关系的依赖,完全从自然的必然性出发,理解什么才是对自己有用的,什么毫无用处。孤独的人,可以一个人获得快乐的生活。他不再贪求多余的东西,满足于享受那些他能够真正使用的东西。他种的庄稼只要够自己吃的就行了,再多了也没有用处:“只有那些我能使用的东西,才对我有价值。我吃的也够了,用的也有了,其他的一切对我还有什么用?”排除了贪求,鲁滨逊不再有那么多的欲望,他的身心可以更加平易地面对流落孤岛的生活处境。相比而言,他从失事船只带回的一包金币和银币,只是“一堆糟糕、肮脏、毫无用处的废物”。金币的价值还不如一把普普通通的刀子(I.152-3, 99, cf.II.9, II.57)。[8]这无疑是卢梭希望爱弥儿牢记的教诲。


然而,当鲁滨逊开始制造各种必需品和工具时,他首先制造的是桌子和椅子。因为没有桌椅,他觉得他就不能享有他在世上仅剩下的一点“舒适”了,写字、吃饭,以及做其他一些事情,没有桌子,都没有快乐可言。鲁滨逊在荒岛上的制造,并不是从自然必需品开始的,而是从生活舒适和快乐开始。[9]这固然因为他从失事船只抢运下来的食物还足以维持他的生存,也同样因为,对于鲁滨逊这样一个来自文明社会的人来说,首先的“必需品”其实是使自己尽可能像在文明社会中生活,这才是舒适和快乐的来源(I.107)。他从船上弄回来的纸笔和墨水,对他也很有用,使他能够让自己的思想有所发泄,保持自己的理性(I.105-6)。[10]鲁滨逊的劳动,不仅借助了文明的工具,更依靠了文化的种种装备。鲁滨逊的“使用”远远不只是“野蛮人”的自然使用,他的需要也同样大大超出了自然需要。


支持孤身面对自然的鲁滨逊的,不仅仅是他从遇难船只上抢回的工具、武器、种子和各种各样的“有用的东西”,更重要的,还有在鲁滨逊记忆中保存的那些来自文明社会各项技艺的知识。这些技艺的知识深刻地影响了他制作的工具。鲁滨逊最初制作的工具,一把木头铲子,“就连那个柄也同我们英国人用的一模一样”(I.111)。而对于筐的制作,“我小时候的一段经历对我大有用处”(I.136)。最突出地体现了这一点的是面包的制作——“得靠一大堆奇迹才能实现”(I.155)。在麦子还没有获得足够的收获之前,鲁滨逊已经开始准备制作各种有关面包的工具了——陶罐、石臼、筛子、烘焙的炉子等等。面包正是鲁滨逊如何凭借文明的记忆——而不仅仅是孤独者的劳动——驯化荒岛的象征,而不是文明返回自然的标志。


鲁滨逊自己说,只要足够理性,任何人都能掌握各种手艺(I.107)。不过,鲁滨逊并不是“自然造就的手艺人”(II.87),他并没有一个人探索“自然的技艺”,而是在劳动中“回忆”文明。[11]在失事船只遗留的干粮吃完后,鲁滨逊种下了庄稼,在火药耗尽前,他驯化了山羊。在鲁滨逊看来,这一切首先不是自然必然性的力量,而是“理性”的周到考虑:“从一开始,我就考虑到万一发生意外事故怎么办,考虑弹药用完之后怎么办,甚至也考虑到有朝一日我的健康和体力都衰退了后怎么办。”(I.104)鲁滨逊担忧遥远未来的恐惧,是他在荒岛上幸存下来的重要动力,也是他通过劳动改善生活的心理前提。这种恐惧,其根源正是在荒岛万里之外的社会。这恐怕是卢梭在教育这个年龄的爱弥儿时——尚未从自然存在转变为社会存在,因而只关心眼前的事物——有意忽视的。[12]


不过,卢梭希望通过鲁滨逊的故事探究的,正是文明最终的自然根基。鲁滨逊毕竟是用自己双手的劳动和发明,在荒岛上,完全不需要他人,就为自己恢复了一个文明的世界。鲁滨逊在荒岛上最值得重视的,与其说是所谓“自然技艺”,不如说是孤独一个人“持之以恒的艰苦劳动”(I.136)。然而,恢复文明世界的这一劳动,恰恰是这一文明最重要的成果。鲁滨逊与高贵然而“懒散”的野蛮人最大的差别或许就在这里。[13]他既没有靠天吃饭的懒散,也没有流落荒岛的沮丧。鲁滨逊的劳动方式,不是自发性的自然劳动,而是极度理性化的劳动。他耐心、勤劳,从一开始就非常有规律地将一天的时间做了细致的安排,并且努力摸索气候的规律,根据天气的变化与工作的紧迫程度来调整自己的计划(I.110, 141-4)。在这方面,马克思对《鲁滨逊历险记》的评论极为敏锐[14]——鲁滨逊几乎从来没有懒散(I was very seldom idle),而是竭尽全力去做那些让他生活得更加舒适所必需的事情(I.143, I.169)。


鲁滨逊劳动与生活的理性化的另一个突出标志是节俭。在船上运回的干粮即将耗尽时,鲁滨逊就有计划地减少了每天食物的定量。而在第一年种下麦子后,直到第四年他才允许自己吃点谷物,而且吃得很节制。即使在暴雨和地震带来的巨大恐慌中喝酒压惊时,他仍然不忘了,“同平时一样,喝得很节省”,因为他始终记得,“这些酒喝完以后就没有了”(I.115-8)。


器物和工具的整理和归类,劳动时间的精心分配,劳动次序的安排,劳动成果的节俭使用和长远规划,这些和鲁滨逊的日记一样,构成了这部所谓“历险”小说令人惊异的理性化的另一面。而在荒岛上的鲁滨逊,没有监工,也没有惩罚,要成为一个守纪律的理性劳动者,他从哪里获得这种理性化的力量呢?


鲁滨逊的理性化劳动面临的最大障碍,是流落孤岛后的绝望和沮丧。孤独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最大的困难其实不是生活缺乏工具和帮手,而是生活本身没有希望和前景,最终陷入空虚与绝望。孤独之所以没有压垮荒岛上的鲁滨逊,他求助的不仅是自然的技艺或劳动,还有超自然的救助。在重病和死亡的威胁中,当疟疾的高烧耗尽了自然的力量,鲁滨逊“沉睡已久的良心开始苏醒了”。鲁滨逊本来承认,流落荒岛是因为当初没有听从父亲明智的劝告,但现在这一“背叛”被赋予了精神的涵义,他拒斥的是“神意的呼声”。[15]得救不再仅仅意味着逃离艰苦的荒岛,而且是脱离自身的“罪孽”。比摆脱生活的困难更迫切的是解脱“沉重的负罪感”,否则生活就不可能真正“舒适”(I.123-9)。


和治疗疟疾的烟草一起发现的圣经,作为失事船只的精神遗产,使鲁滨逊从神意中获得了对抗孤独的力量,或者更准确地说,赋予孤独以意义甚至幸福的力量。凭靠这种“新的思想”,被抛弃的孤独监狱被改造成了可以让鲁滨逊“更幸福”的状态(I.140-1)。从失事船只上无意抢救出来的这一最重要的“工具”,成了鲁滨逊在孤岛上二十八年理性劳动的精神支柱,使他能够抛弃眼泪、哀愁和沮丧,一心过日子(I.155)。在祈祷的帮助下,鲁滨逊的生活虽然依旧不幸(no less miserable),但却安心多了(much easier, I.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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