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遗风回到家的时候，大概是晚上九点左右了。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只见屋子里黑洞洞的。他开了客厅的灯，打开卧室的门，水涟漪不在屋里。他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就坐在沙发上发起楞来。他一会儿想到水涟漪冷冰冰的样子，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味那个女孩儿青春靓丽的面容。他觉得自己有些精神恍惚。正胡思乱想间，房门一响，女儿汤媛媛和安在旭一起下晚自习回家了。他刚忙起身迎过去：“媛媛，在旭，回来了？冷不冷？饿不饿？你们先喝点儿开水，我给你们热热饭菜。”
汤媛媛吃惊地看着爸爸的脸，问道：“爸，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成了乌眼儿青？你的眼镜哪里去了？”汤遗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眼镜被打飞了，忘了捡。他鼻青脸肿地咧嘴一笑：“别提了。今天路上遇到个小偷，偷我钱包。我一着急就和他打成一团了。我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最后他没抢成，还抱头鼠窜了……”汤媛媛难以置信地听着爸爸的叙述，诧异地说：“居然还有小偷偷你？他要是知道你身上有多穷，肯定不会白费力气！”汤遗风一听，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说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汤媛媛撇了撇嘴，背着书包就进了自己的屋里。
汤遗风把安在旭安顿在客厅坐着喝水，他到厨房里把饭热上，然后找了几个创可贴，对着镜子给脸上的伤口贴上。正在弄着，只听到门一响，透过镜子一看，原来是水涟漪回来了。他问道：“你去哪里了？”水涟漪也没看他，嘴里淡淡说道：“出去溜达了一圈儿。”然后看到了安在旭，就笑起来，热情地问：“在旭啊，你来啦？媛媛也回来了吗？”汤媛媛听到她妈妈的声音，从屋里出来说：“我回来了。妈，今天爸被人打了。”水涟漪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汤遗风的惨状，忙问是怎么回事。汤遗风又含糊地说了一遍小偷的故事。水涟漪听罢，就说：“这小偷也真是没长眼睛。偷谁也不该偷你啊，根本是浪费时间嘛！”然后娘儿俩居然忍不住嗤嗤笑起来。
汤遗风突然感到一阵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失望和凄凉。他直勾勾地看着水涟漪，又看向女儿。母女俩被他的表情吓坏了。汤媛媛战战兢兢地问：“爸，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汤遗风含着泪笑了。“我在你们心里，是不是就是个穷鬼？窝囊废？一个穷鬼，窝囊废，就活该挨打，是不是？我满身满脸都是伤，你们不闻不问，却为盗贼惋惜？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人？”说完，他流着眼泪，却已经二目圆睁，仿佛怒发冲冠似的。汤媛媛吓得缩在妈妈的怀里，水涟漪抱着女儿，冲着丈夫说：“一个大男人，那么娇气干什么？难道还要我们娘儿俩像丫鬟婆子一样围绕着你问长问短吗？我看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再说了，你穷酸小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时也没少说你，干嘛今天就好像中了邪一样！”说罢，拉着女儿气哼哼就摔门进了里屋，把不知所措的安在旭留在客厅里。汤遗风突然又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耸着肩，垂着头，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他慢慢走到厨房里，把热好的饭菜摆上桌子，招呼在旭来吃。然后无声地穿好了大衣，打开门又走了出去。
汤遗风走在凄冷的北风中。他喜欢让刀子一样的风夹杂着雪花刮过他的脸，因为这才能让他有点感觉。他漫无目的，不知道想到哪里去。突然，他又想到今天那个女孩儿，她不是说在市里的师范大学上学吗？他突然想到那个大学去，说不定还能碰到她。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着实荒唐，可是他却特别想做这件事。即使见不到她，就算在她的大学门口晃荡一会儿，似乎也是一种充满吸引的事情。于是他就拦了一辆出租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师范大学。下了车，他在大学门口转了好几圈，盯着进进出出的不多的几个女学生仔细看，个个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女孩子。他那与校园不相宜的容貌和怪异的举动引得女生们心里发毛，纷纷开始警惕起来。
不一会儿，他感到肩膀上被人一拍，扭头一看，原来是看门的大爷。大爷对他说：“这位同志，你这是干什么呢？这么盯着女娃看，把人家吓得不轻。”他赶忙陪着笑脸说：“我……我想找个人。”大爷问：“你找谁？叫啥？”汤遗风一时张口结舌。对呀，根本就没问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他尴尬地笑道：“哎呀，算了，我明天再来找吧。”说罢赶忙离开了。那大爷对着他的背影愤愤地说：“这么大岁数了，跑到这里来找年轻女学生。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汤遗风不想回家。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去唐朝酒店。于是他打车到了酒店后门，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一直上了四楼，打开经理室，又进了密室。他掀开一块布，露出了那个编钟。这种时候，只有自己的爱好才能把他从痛苦的经历中拉出来。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放大镜聚精会神地欣赏起来。
正看着上瘾的时候，手机响了。他一看是老二打来的。一接通，就听到老二急切地问：“大哥，你在家里吗？”汤遗风说：“今天我打算在咱窝里过夜。有啥事儿？” 严西同说：“大哥，刚才曹培伦给我打电话，说他被监视了。”汤遗风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严西同说：“曹培伦平时很注意自己周围环境的变化。他今天发觉自己家周围多了一辆可疑的面包车。他怀疑是条子安排的眼线。为了验证这一点，他故意出去了几次。每次出门，他老婆在楼上透过窗户盯着看，都发现会有人跟踪他。面包车也会行动。大哥，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汤遗风来回踱着步：“这么看来，咱们必须中断交易了。这东西真是烫手了。” 严西同着急地说：“大哥，难道就让它砸在手里吗？”汤遗风说：“得避避风头再说。你得通知他，不要再找咱们了。如果风头过了，咱们会找他的。你和他的联系安全吗？”严西同说：“安全。他有专门和我联系的号码，都是不登记姓名的。”汤遗风说：“你今天去老成头儿那里看看，最好催催他，让他早点儿赶工。加多少钱都可以。我想了，这几天必须尽快把陆乖小和那个女的处理掉。”
第二天一早，汤遗风五点多就早早赶回家，买好了油条豆浆。一进门儿，正好水涟漪和汤媛媛刚起来。汤媛媛问他：“爸，昨晚上你几点回来的？我睡着了你都还没有回来。今天你这么早就出去了？”水涟漪没好气儿地说：“他昨晚上都没回家！”女儿睁大眼睛说：“啊？为什么啊？”汤遗风叹了口气说：“没啥，我到单位加班去了。媛媛，赶快吃了饭去上早自习吧。” 
等她们娘儿俩走后，汤遗风就回卧室补觉去了。昨晚上他在考虑事情，几乎一夜未眠。今天这一整天没什么能做的事情，他打算好好休息一下。他关了手机，拉上窗帘，把被子蒙到头上，就睡起来。真是累坏了，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一点多钟。他伸了个懒腰，起身下床，喝了些水。他打算去配个眼镜儿，又想起来女儿说过的那种学习机，心想，干脆送她个学习机好了。汤遗风不是个小气的人，但平时他总是谨小慎微，装得自己又穷又精打细算的，就是怕让人察觉出他盗墓的勾当。他的想法是攒够了钱，想办法把全家办成移民，到美国去，然后再对妻女以实情相告，把钱大把大把地拿出来花。这种每天带着面具过日子的生活让他痛苦，疲惫。更让他难过的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居然因为他表面上的清贫而对他鄙视嫌弃。他问自己，骨肉亲情难道在物欲和金钱面前，也这么不文一名、不堪一击吗？
他穿戴好衣帽，又戴上个大口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少了眼镜儿，他也看不大清楚，就没有骑车，而是坐公共汽车到商业街去。等进了百货大楼，他先去眼镜店配了一副新眼镜。镜片打磨需要两个小时，他正好出去逛逛。打听来打听去，就到了卖学习机的柜台前。看着柜台里种类繁多的产品，他问女售货员：“听说现在的学生都用学习机，你给我看看，都有啥样的？”那售货员挺和气地说：“对，现在都流行用这个，对学习可有帮助了。我们这里有好几个牌子，功能有多有少，价钱也就有高有低。您看想买个便宜点儿的，还是贵点儿的？” 
汤遗风问：“便宜的多少？贵的又多少？”售货员说：“便宜的有三百多块钱的。贵的是这种——”她指着玻璃柜台里的一款哑黑色的学习机说：“这个牌子的最贵，一台要一千五百块，不过功能特别多。能录音、复读、收音、转录、保存、查字典……哎呀，神得很。学生们可用的着了，成绩肯定能提高。”汤遗风低头看着那个黑盒子一样的东西，没有吱声儿。售货员看他的样子，可能觉得是嫌价格太贵，就指着另一款说：“其实学生也没必要用这么好的。大多数人都买这款便宜些的，虽然功能少点儿，但肯定也够用了。我看你也买这个算了，只要五百多块钱……”汤遗风抬起头来说：“你看我是像买不起贵的咋的？”那女售货员赶忙说：“不是不是，您别误会。我是觉得实惠就好。”汤遗风指着那个最贵的说：“我就要这个。你给我拿一台。”那女售货员有点吃惊地看着他，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后，就赶紧给他从柜台下面取了一个没有拆开包装的学习机，紧接着开了票，收了钱，把商品放进一个漂亮的手提袋里，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汤遗风，连声道谢和道别。
汤遗风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地扬眉吐气。他提着购物袋，昂首挺胸，打算在商场里面再转悠转悠。转悠来转悠去，他不知不觉走到了高档服装的区域。他仔细一看，都是女装，正打算转身离开，却突然看到一群人围在一个女装店门口，踮着脚伸着脖子向里面看，还隐约听到传来一个女人尖利又严厉的声音，好像在训斥什么人。他一时间起了好奇心，也凑过去看热闹。
他踮起脚尖，穿过人们的肩头的缝隙看过去，只见一个一脸凶相的中年妇女正叉着腰，指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姑娘的鼻子，声色俱厉地大放厥词。只听她大声呵斥着说：“我说你一个大姑娘家，长得有模有样的，咋这么不知廉耻？啊？这大衣这么贵，旁边专门写着，如果不买就不要摸。你倒好，不仅摸了，还二话不说就给自己穿上了！真是在一张大白纸上就画了个鼻子——你好大一张脸！”那姑娘梳着个马尾辫儿，背对着人群，在那里低着头，哆哆嗦嗦地辩解说：“我没有看到，真是没看到。我不是故意的……”那中年女人瞪着蛤蟆一样的大眼珠子，呲牙咧嘴地高声截断她的话：“你当然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就是有意的！你瞧瞧你那德行，脏手也不知道洗一洗，上来就摸，上来就穿，你倒是挺有眼光啊你！” 那姑娘说：“阿姨，我就是看着这衣服好看，心想穿上试试……”那女人一听，嗓门儿又抬高了八度：“你说得倒轻巧！穿上试试？你知道这衣服多少钱吗？我告诉你，小心吓死你：两千块！听到没有，高档服装，两千块一件！你说试试就试试啊？你问价钱了没有啊？你要是不花钱就想看好看的，别上这儿来呀，这儿是高级女装店！我告诉你啊，出门儿右拐，全是好看的画报，免费给你看好看的！少废话，一看你就是穷鬼一个，根本买不起。赶紧给我脱！”
那姑娘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开始解开大衣的扣子。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大都同情这个女孩子，觉得这个中年女售货员实在太过分了。汤遗风听着也感到刺耳。他看那姑娘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觉得实在于心不忍，就忍不住高声说道：“我说你这个女同志也不要太刻薄了，不就是把衣服试穿了一下吗，又没有弄脏弄坏，你至于在大庭广众下这么说人家个小姑娘吗？”那老娘们儿一听，嗬，居然还有人敢和她对着干，立马儿更来劲儿了。她调转枪口冲着汤遗风就开火了：“嘿，我忘了翻翻黄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净遇到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儿！我这衣服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就让你们这些穷鬼的脏爪子拿起来就往身上套？你是哪位？在这里鹌鹑屁股上插鸡毛掸子——楞充大尾巴鹰！猪鼻子里面插大葱——楞装长毛象啊你！”
汤遗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周围的人都看向他，他觉得如果现在认怂了，那可就丢了大人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一个大男人，被一个泼妇这么骂，怎么迈得出这个商场？他一时间热血上涌，推开众人，走到那悍妇面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女同志，做人要懂得尊重别人，对不对？这姑娘无非是没看到你的提示牌子，把个衣服套在身上试了试而已。你说不买就不能试，可这天底下买衣服的，哪个不是先试穿了才能看出来合适不合适啊？”那女人知道自己理亏，可她这种人，吵架从来就不是为了讲理。她眼珠子一翻，就开始转移话题：“哎呦呦，我才听出味儿来啊。我说，你们俩一男一女，一唱一和，是不是早就是一起搭台唱戏的老相识啊？哦，我明白了，是不是我说了你的相好的，你心疼了啊？哼！看你这德行，再看你这身打扮，不用猜，也是个穷鬼！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啊，我犯小人！我说，你要是想怜香惜玉，就把钱拿出来，买了这衣服送给这个小狐狸精。要是没钱啊，你就趁早滚得远远的，别在这儿光着屁股推碾子——转着圈儿丢人！”
汤遗风脑门子上青筋暴起，太阳穴气得都鼓出两个大包来。他咬牙切齿地哼哼冷笑道：“好，我今天还就非得让你见识见识！你给我再说一遍，这衣服多少钱？”那老娘们儿翻着白眼儿不屑地说：“我再说一遍啊，你竖起你的驴耳朵听清楚了：两千块！哎，如果你能拿出来，我给你打八折，一千六，你拿走！”汤遗风拍着大腿，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把那个女人给笑愣了。只见汤遗风一边伸手去贴身的兜里掏钱，一边揶揄道：“我滴个神啊，我还以为是两万块呢！才两千块，就值得你在这里扯着嗓门儿像个要配种的母猪一样叫唤这么半天？你也太不值钱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你掉不掉价儿啊？你看着，我给你两千块，这件衣服我买了！哎！我不仅买了，我还立刻就送给这位姑娘了！”说着，掏出一沓百元大钞，当着众人的面，他一口气数出来二十张，冲着目瞪口呆的女店员晃了晃，嘲笑着说：“用不用数数？这是不是两千块？”那老娘们儿早就没了气势，伸着两只手，像个傻子似的点头说：“是，是，是两千块。”汤遗风嘿嘿笑着说：“我不用你打折，打折多没面子啊，只有你这样的穷酸才觉得打折能吸引人呢。你要两千，我就给你两千，一分钱也不能少给！我问你，这位姑娘能不能把这衣服穿走了？”那女人赶紧点头哈腰地说：“哎呀，能，能！那咋不能？”汤遗风转身对着众人说：“好！哈哈！老话真是不假，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一看到钱，这满嘴喷粪的东西突然也会说人话了嘛。啊？哈哈哈哈！”说罢，就把钱往那女人脸上一扔，扭头就走。那女人吓得一闭眼，钞票就落了一地。她赶忙像一头老母猪似的跪在地上，把钱捡了起来，连数了两三遍，确认一张也没有少，才不由得嘿嘿笑起来。
她一抬头，发现人们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个年轻的姑娘也呆若木鸡似的还站在那里。她忍不住问道：“我说小姑娘，你认不认识那个老板？”那姑娘这才回过神儿来，刚张嘴说：“认……”，陡然又摇头说“不，不认识。”
“不认识？”那女人大惑不解地说：“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我看你是遇到大贵人了！那你还不赶紧追上人家，说声谢谢！”经她这么一提醒，那女孩儿赶紧扭身就往外跑。可环顾四周，哪里还见那个中年男人的影子？那女孩儿胸中小鹿狂跳，低头抚摸着手里的新大衣，默念着：“是他，是他，真地又是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吗？”


贴主:朝花夕拾myzlj于2024_04_27 23:19:24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