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透了，路灯的光晕里还飘洒着零零碎碎的雪花。汤遗风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路上的行人往来不断，大多是下班赶着回家的人。一阵寒风吹来，直往腰里钻，他忍不住裹紧了大衣，又竖起了领子。他四周环顾了一下，没见到有熟人，就招手截住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说你就开吧，我说停，你就停。司机看了看他，可能觉得有点奇怪，就说：“你这个人有意思，去哪里都没个谱。大半夜出来做出租车兜风，我看你这是大老板哪，有钱没处花！要不这样，你要是无聊，我给你介绍个地方，包你满意！”
汤遗风呵呵笑道：“你咋就看出来我是大老板啦？还包我满意。倒是你说说我听听，你介绍个啥地方？”那司机神迷地一笑说：“我拉你去酒吧一条街。那地方，真是个花花世界，红男绿女。你到那里一坐下，点上几瓶XO，保管立刻有又年轻又漂亮的小妞贴上来陪你喝酒聊天。那些小姑娘们，嘿嘿，那真是，一个个花枝招展地，脸蛋像桃花一样，白里透红。那白嫩嫩的胳膊腿儿，嘿呀，一捏都能出水儿呢！哎，听说里面还有大学生哩！你要是聊得开心，看上哪个了，你还能带出去，想干啥就干啥……嘿嘿……”说着说着他都有点口水直流了。汤遗风赶紧说：“你别净想那花花事儿，安心开车，安全驾驶。”不过，回味着司机的说辞，他也有点心猿意马，就又说道：“那你就带我去一家，我今天倒真想找个地方喝点酒去。”司机说：“好嘞！那咱说去就去。”说罢，转过一个路口，就径直向着酒吧一条街开去。
不多时就到了一条满是霓虹灯的街上。路两旁都是大大小小的酒吧茶肆，各色招牌闪烁，晃得人眼花缭乱。那司机在一座名为“雕刻时光”的酒吧前停了车，跑下来亲自给汤遗风打开了车门，又带着他走进了酒吧。酒吧里灯光昏暗，光怪陆离，烟雾缭绕，不少男男女女围着一张张酒桌喝酒闲聊。司机径直走向吧台，对里面的服务生说：“你们刘经理在不在？”那服务生去里屋叫刘经理。不大一会儿，一个领班模样的男人走出来，见到司机就招呼道：“张师傅，你有事儿找我？”
那姓张的司机赶忙指着汤遗风对刘经理说：“刘经理啊，你看，这位老板今天想找点儿乐子，我知道咱们这酒吧最拿得出手，我就给你带来了。你可要好好招待。”那姓刘的经理心领神会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多谢张师傅。这位老板，这边请。”说着就叫服务生过来招呼汤遗风。那姓张的司机凑近了刘经理，低声攀谈了几句，就乐滋滋地离开了。服务生给汤遗风递上了酒单，汤遗风看也没有看，说道：“你这里最贵的酒，最好是洋酒，给我上两瓶。”服务生赶紧点头哈腰地说：“老板，请您稍等。”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两瓶写着外国字的洋酒和几个玻璃杯，外加几个盛满了点心和干果的小碟子。汤遗风一个人抽着烟，自斟自饮起来。
正喝着酒，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孩扭着屁股凑过来，两臂抱在胸前，一只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娇滴滴地问：“老板，一个人喝酒啊？那怎么喝得舒坦呢？我陪你碰杯怎么样？”汤遗风眯着眼睛看了看她，呵呵笑道：“你要是愿意喝，那就请坐，我请客。”那女孩儿忙不迭挨着他坐下，不等人让，就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媚眼如丝，甜腻腻地说：“我祝老板财源广进，咱们先干这一杯。”说着就挑着眉毛直盯着汤遗风的眼睛，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汤遗风微笑着呡了一口酒，问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也没有多久，差不多……一年？”那姑娘一边说着，一边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她满脸堆笑，试探着问道：“老板，贵姓啊？”汤遗风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喝酒就好啦。你多大啦？”那女孩儿道：“我？你猜！”她俏皮地眨着眼睛发着嗲。汤遗风眯着眼睛打量着她：“看姑娘你正值妙龄，年华应该在桃李、花信之间吧？”
“啥？你说什么？”那女孩儿瞪大了眼睛，眨巴了半天，显得一脸茫然。她尴尬地呡了一口酒，换了个话题：“老板在哪行儿发财啊？”汤遗风冷笑说：“你看我像哪行儿发财啊？”那姑娘摇头晃脑地想了想说：“嗯……我看您这派头，八成儿是个煤老板吧？”汤遗风哈哈笑道：“姑娘眼光真是毒啊。差不多，差不多。挖煤的和我也算半个同行吧。”那女孩儿见汤遗风笑了，赶紧把身体往他那边贴上去，谄媚地说：“我看人最准了！您瞧您这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个财主的相貌。您要是看得起小女子，就交个朋友，以后还请您多关照。”汤遗风说：“交朋友？你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我却人到中年，大腹便便。你应该去找年轻小伙子交朋友，你和我交什么朋友啊？”
“话不能这么说嘛！”那女孩儿赶忙道：“老板您一脸的福相，又财大气粗，那些穷酸小子怎能和您相比？再者说，您这模样正当年，又不是老掉牙了，常言说得好：美女爱英雄嘛！您是英雄，我是美女，就算差那么个几岁，又算得了什么呢？”说罢，站起身来，一抬屁股就姿态妖娆地坐到了汤遗风面前的桌子上。她穿着包臀裙，白嫩光洁的大腿上套着薄如蝉翼的肉色丝袜，二郎腿一搭，手挽着自己的波浪发，故意挺起饱满的胸脯，冲着汤遗风搔首弄姿。汤遗风闻着她身上的脂粉气，看着她大腿之间若隐若现的粉色内裤，有点儿燥热，但又觉得十分不自在。他皱着眉头说：“姑娘，还是坐到椅子上去，咱们好好喝酒。”那女孩儿嘿嘿笑道：“老板，光喝酒有什么意思啊？这地方乌烟瘴气的，倒不如咱们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就咱们俩，二人世界，吃点好吃的，喝点儿好喝的，那样多自在。”一边说，一边对汤遗风抛媚眼儿。汤遗风看她挤眉弄眼儿的样子，突然感觉又厌恶又烦躁。他掏出二百块钱，拍到这女孩儿的手上，说：“姑娘，我今天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不如去问问别人。”
那姑娘碰了个软钉子，正觉得没趣，却又见汤遗风给了她二百块小费，心想这也没白费工夫，见好就收吧。她把钱接过来，千恩万谢地就要离开。就在这时，只听得靠窗户那边有人突然吵闹起来。汤遗风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男人正揪着一个女子的头发在抽她嘴巴子。那男人是个光头，身肥体壮，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嘴里骂骂咧咧。被他揪住头发的女孩儿脑袋也抬不起来，只是捂着脸，疼得直叫唤。旁边有几个人在劝架，可那男人却越劝越来劲儿，骂声不绝，越打越用力。汤遗风平时要是见到这种事，早就躲得远远的了。今天大概是心里郁闷，又喝了酒，突然一股英雄气从肝胆里冒出来，登时就打定主意要为这挨打的女子抱不平。他几步走过去，一把抓住那男人的手腕，大喝一声：“住手！”
那男人明显也是喝酒带醉了，他这酒疯正撒得欢呢，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故而愣了一下子。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眨了好几下，才看清楚眼前这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那流氓久在社会上混，一看汤遗风这种身材和相貌，就知道不是黑道上混的，自然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小子嘿嘿狞笑道：“妈了个巴子的，哪个老娘们儿的裤腰带没系紧，把你给露出来了？你还想英雄救美是不是啊？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话音未落，一巴掌就扇了上去。汤遗风下意识地一躲闪，没有被打到，但是眼镜儿却被一下子扫飞了。紧接着那人就补上一拳封住了汤遗风的左眼。汤遗风一个后仰就四脚朝天躺在地上，那男人甩开那个女子，像恶狼一般扑到汤遗风身上，左右开弓就给躺在地上的汤遗风一顿大耳刮子。转眼之间，汤遗风就被打得口鼻窜血。那男人打得兴起，骑在汤遗风的胸口，双手抱住他脑袋，咬着牙往地上猛地一磕，汤遗风立刻双眼翻白就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看见一群人正乱糟糟地围着自己。见他苏醒过来，一个女孩儿高兴地叫道：“他醒了，他醒了！快弄些水给他喝！拿个毛巾来给他擦擦！” 紧接着有人拿来了水和毛巾。他喝了几口水，觉得嘴里都是血腥味儿。有人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他疼得直咧嘴。隐约间，他听到一个女孩儿哽咽着说：“这位大哥，您今天为了救我，被流氓打成这样。真是对不住你了。” 汤遗风的左眼肯定是被打肿了，已经睁不开，他就用右眼仔细看这个说话的姑娘。迷迷糊糊的，只见她一张瓜子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头发披散，样子也很狼狈。他轻轻地笑了笑，喃喃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众人赶紧扶着他起来，坐到沙发上。汤遗风靠在沙发背上喘了半天的气，觉得头疼欲裂。那女孩子坐在他旁边，很关心地看护着他，柔软又富有弹性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靠在他的胳膊上，年轻女性特有的芳香清新的气息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悸动和舒适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好了些，就想起身走开。那刘经理走过来说：“老板，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都没想到。打您的那个人已经跑了，您走之前能不能先把帐结了？”
那个女孩儿尖声叫道：“人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还朝人家要钱？！”刘经理眼睛一瞪：“我说琉璃，你这话说得可太不讲理了。你今天惹恼了客人，引发了这场冲突。这个先生掺和进这个事情，又不是我让他去的，当然不干店里的事。你看，砸了这么多东西，弄得一塌糊涂，那个人也没付钱就跑了。这些损失，你说该怎么办？他点了两瓶洋酒，不便宜，不付钱怎么能走？过后我还得找你算账呢！” 那女孩儿一下子语塞了，脸憋得通红，却无言以对。汤遗风看她为难的样子，有点儿怜香惜玉，摇摇晃晃地冲着经理道：“别为难人家女孩子家！多少钱，连同损失，你算算，我给你就是了！”
那刘经理赶紧拿过账单，点头哈腰地说：“您看，两瓶洋酒，再加上砸了的桌子、椅子和酒瓶之类的，一共您拿四千就行了。”
“多少？！”琉璃瞪大了眼睛：“四千？你这不是坑人吗？！”那刘经理指着琉璃的鼻子说：“你别胡说啊。这损失这么大，他不给就得你给。你给的起吗？给不起就别捣乱！”汤遗风要是在平时，可能早就要据理力争了。可今天在这个叫琉璃的女孩儿面前，他胸中突然一股豪气升腾而起，对刘经理说：“四千就四千，我给。你别难为这个姑娘。”说罢，从贴身的兜儿里掏出一沓子钞票，都是百元大钞，当场就点了四十张，递给了刘经理。然后，他在众人惊异又羡慕的目光中，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酒吧。
出了门，一阵寒气袭来，他清醒了不少，脑袋却更疼了。他扶着电线杆，想吐一吐，歇一口气，却感到肩头被人一拍。他回头一看，正是那个被他救了的女孩儿。那女孩儿关心地问：“大哥，您这样子，要去哪里？”他苦笑了一声：“这么晚了，我还能去哪里？我要回家啊。”那女孩儿说：“我怕您这样子，一个人危险，我陪您回去吧，路上照应您。”汤遗风赶忙说：“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危险的？”女孩儿说：“您喝了酒，又有伤，是不是先去医院看看？”汤遗风擦了擦鼻子下的血，说：“皮肉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打个车也就回去了。”
正说话间，有出租车远远地开过来，那女孩儿一招手，车就在他们身边停下。女孩儿抢步拉开车门，搀扶着汤遗风坐进车后座里，她也跟着坐了进去。汤遗风问她：“你上来做什么？”女孩儿说：“大哥，今天你是为我出头，我心里过意不去。我一定要亲自把你送回家，不然我会良心不安的。”汤遗风笑起来，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司机就启动了车子。
不多时，就到了。女孩儿抢着付了车钱，两人一齐下了车。女孩儿环顾一下四周，看出这是个农贸市场，就说：“大哥，你家在这附近吧？我扶着你回家吧。” 汤遗风赶紧说：“不用，不用。这已经很感谢了。”那女孩儿动了动嘴唇，似乎有什么话，又没说出来。他也沉默一下，想转身就走，可又觉得有点不太礼貌。嗫嚅了一下，他问道：“你在那里上班吗？”女孩儿赶忙说：“我……我是在那里兼职，赚些学费。”汤遗风眼睛一亮：“哦，你是大学生吗？”女孩儿点点头，又低下头，说：“我读大二了。家里不富裕，我就兼职赚钱。我……大哥，您别误会我，我不是坏女孩。”汤遗风赶紧说：“别这么说，姑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古语道：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算身处花花世界，也照样身正不怕影子斜啊。”
那女孩儿听罢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双颊如同三月里粉红色的桃花，盛开在昏黄路灯下飘零的白色雪花中，一瞬间让汤遗风看呆了。那姑娘看出汤遗风痴呆的样子，不由得羞涩地垂下头。两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还是汤遗风打破了尴尬：“我……我该回去了。你是不是住校？”女孩儿点点头：“我是住校。现在其实放寒假呢，但是我在学校宿舍住。”汤遗风问：“你怎么回学校？”女孩儿说：“我坐公车回去。”汤遗风问：“你知道坐哪趟车吗？”女孩儿摇摇头：“我没来过这里。不过，我可以打听。”汤遗风问：“你在哪个大学？”女孩儿说：“咱市里的师范大学。”汤遗风就告诉她该坐几路公共汽车，又怕她找不对车站，就陪着她走到车站那里。恰好一辆顺路的公车开过来，那女孩儿回头看了看汤遗风，迟疑了一下，就匆匆上车离开了。
汤遗风站在风中，看着汽车渐渐远去。汽车开出很远了，他看到她从窗口探出头来往这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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