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郊开发区的一个街心公园里，严西同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了，可曹培伦还没有露面。“他妈的！”他心里暗暗骂道，“这老小子从来都是姗姗来迟,让别人等他，从来没有他等别人的时候。妈的，老兔崽子摆的什么谱！”他缩紧了脖子，裹了裹大衣，在寒风中有些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
突然，听身后有人呵呵笑道：“严老板，让你久等啦。”严西同一回头，就见到曹培伦腋下夹着个皮包，伸着手慢悠悠地向他走过来，脸上笑嘻嘻的。他也赶忙满脸堆笑，快步迎上去，伸出双手来握住对方的手。两人走到一排长椅前坐下，严西同开门见山地说：“曹老板，我不给您客套了，咱们长话短说。我手上有个好东西，你肯定很感兴趣。”
曹培伦说：“有照片吗？给我先看看再说。”严西同从怀里抽出四张照片，递给了曹培伦。曹培伦戴上花镜，刚看了一眼，就禁不住欠身扶了扶眼镜腿儿，仔细地看了起来。半晌，他摘下花镜，轻声说：“出个价吧。”
严西同呵呵笑着，向后仰起身体，翘起了二郎腿，说：“一口价——”他右手伸出个六的手势：“六百万。”
曹培伦没有看他，只是嘴里哧了一声，呵呵笑起来了。
严西同没有说话，静静地盯着他。曹培伦停下笑，说：“严老板，咱们合作不是一天两天了。老熟人，不要搞那种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把戏。伤感情，是不是？你还是说个实在点儿的价钱吧。”
严西同清了清喉咙，耐心地解释道：“曹老板，这就是实在的价格。您听我跟你分析分析啊。最近城南大柳树村出了一窝子编钟，您肯定听说了吧？可是，你知不知道，那一套钟里，偏偏少了带铭文的那一只。可那一只恰恰是整套编钟的灵魂。少了它，整套编钟都丧魂落魄，就不完整了。而那只带铭文的，就是您在照片上看到的这只。其他的编钟已经成为了馆藏文物，谁都不能染指了，剩下来的这一只就是唯一能摸到的一只了。所以，它应该按照一整套编钟的价钱来卖。现在的行情，一个铭文上的字就得六万，这一共四十多个字，单单这些字就能卖出差不多三百万来。你把它弄到境外，少说也可以同样卖六百万——不过是美金，我说的没错儿吧？所以说，人民币，才六百万，可不算贵啊。”说完，他胸有成竹地掏出烟来，自己衔了一棵，又抽出一棵递给曹培伦。
曹培伦没有接他的烟，望着天说：“你说的不能说没有道理。但问题是，此一时，彼一时啊。它现在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啊。”说完，他盯着严西同说：“大柳树村的事儿，是你们搞的吧？里面的棺材瓤子，也是你们塞进去的吧？”
严西同没有说话。曹培伦见状，闭着眼睛说：“严老板，你们干什么，怎么干，按理说我是不感兴趣的，也轮不到我管。咱们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不过，咱们好好讲一讲这里面的道理啊。假如，你们把这个东西从墓里面弄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交到我的手上；我再悄无声息地把它弄出境外，那价钱自然是好商量，因为没有风险嘛！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条子已经知道它的存在了，而且还弄出了人命。这样一来，条子们就会像疯狗一样，叼住这个东西不松口了。风险成倍增加，它的价值就得成倍缩水。所以，你那个价格，根本不实际。”
严西同狠狠吸了一口烟。他想不明白，曹培伦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得这么详细。公安并没有向社会公开案情，大柳树村的村民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个事传播得尽人皆知吧？但他现在顾不得多想，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曹老板，你得承认，这东西可是千年难遇的好物件啊！我干这行这么多年，可是头一次碰到这么拿得出手的硬货。全天下它可是蝎子粑粑——毒（独）一份儿啊！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嘛！不管它什么风险不风险的，先放在一边，谁要是得了它，下半辈子就可以洗手不干了。”
曹培伦说：“富贵险中求，亦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啊。严老板，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宁可细水长流，也不愿意有命赚钱没命花呀。”
“这么说，您是不想收了？”
“也不是这个意思。”曹培伦轻轻地用拳头垂了一下自己的膝盖，说：“这样吧，一百万。我下午就能付款。”
严西同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曹老板，您要是手头不宽裕，我就只好再问问别人了。咱这行里，做这事的又不是只有一家。我相信，肯定能有识货的人吧。”
曹培伦斜着眼睛看着严西同，笑着说：“我倒真想看看，除了我之外，咱这个地界上，还能有谁敢收了它？”
曹培伦说的不是大话。文物这一行里，分工非常精细，盗墓的就是盗墓的，贩子就是贩子，鼠有鼠路，猫有猫道，几乎不允许越俎代庖。严西同他们是专职地底下掏东西的地老鼠，而曹培伦就是一个专营文物走私的大文物贩子。最近这几年，这老小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差不多垄断了本地文物出境的渠道。境外的文物贩子几乎只通过他做中间人进行交易，而他也确实每次都能安全销赃。所以，从安全性和实力上讲，作为盗墓贼的严西同他们是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的。虽然如此，严西同也不是个轻易妥协的主儿。他咬着牙说：“价格差得这么离谱，这也是逼着我们另辟蹊径了。曹老板，那就这样，下次我们再遇到好东西，再来找您好了。”说罢，他站起来就准备告辞。
曹培伦拦住他说：“别忙。刚才我来的路上，赵万财给我打电话了，叮嘱我说，如果你们找我，让我一定不要和你们做这笔生意。”
“什么？”严西同一惊。“他们也知道了？”
曹培伦的嘴角泛起得意的笑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你们都是业内的佼佼者啊，消息全都灵通得很。据我所知，大柳树的那个墓可是说不清该谁去挖啊。现在那三伙儿人眼睁睁看着你们吃肉，他们连汤都喝不着，能善罢甘休吗？今天虽然只是赵万财给我打了电话，可我看，邹宝山还有鲁玉贵可也都憋足了劲儿要找汤遗风，想分一杯羹。你说，这么个烫手的东西，放在你们手里，是不是夜长梦多啊？作为老朋友，我掏心窝子劝你们一句，见好就收，落个心安。吃也香甜，睡也安然，难道不好吗？回去和你们汤老板好好商量商量，我觉得他是个明白人。想通了就打电话给我。”说完，扑打了一下裤子上的尘土，起身就要离开。
严西同赶紧拦住他，挤出笑说：“曹老板，这样，我回去和老大商量一下。价钱嘛，呵呵，咱们好商量。”曹培伦心领神会地笑着说：“这几张照片送给我吧。我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曹培伦出了公园，沿着街道走了一段路，就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他掏出照片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接着他掏出手机，打了出去。对面一接通，他立刻操着半生不熟的粤语说道：“喂？乔老板吗？系我啦！哎呀我给你说啦，最近又想念你们啦。哈哈哈哈！当然滴啦，肯定系有好东西给你看滴啦！咱们今天晚上上线聊滴啦！到习候见，好好。”放下电话，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不由得摇头晃脑哼哼起小曲儿来。
到了目的地，下了车，他晃晃悠悠地溜达进了个饭馆子去吃饭。要了个雅间，刚吃上几口，电话铃声就响了。他接起来，嘴里也没停下吃东西，就嗯嗯地应付着。放下电话，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显得无可奈何。就这样接了好几通电话，尤其是最后一个，对方似乎很是气急败坏，气势汹汹，弄得他吃饭也没了心情。
过了不多久，只见一个光葫芦急匆匆走进雅间里来，刚一坐下就气呼呼地问：“曹老板，您今天和朱雀到底谈得怎么样了？”
曹培伦点了根儿烟抽起来。他慢悠悠地说：“赵老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和谁见面，谈什么，似乎不该是你要管的事儿吧？”
来人的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曹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要是那个点子在他朱雀的地界里，我青龙再想插手，那自然就是无理取闹。可那正好是我和他们交界之处，到底归谁，这可还没个准儿呢！怎么说也该和我们通个气儿，他朱雀怎么敢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独吞了？是不是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曹培伦说：“赵老板，您说的这些，听起来十分有道理。不过，这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事儿，我一个外人，听听热闹还可以，实在不好发表意见。无论你们之中谁有好东西，只要看得起我曹某人，找上我曹某人，我没有道理不和你做生意啊！依我说，这些内部矛盾您还是想办法内部解决。总之我一个不相干的人，不能插手，也不想插手。想必您也是个明白人，不会刁难我吧？哈哈……来来来，一起吃点儿，我给你满上。”说着，起身去给来人斟酒。
那光葫芦镇定镇定心神，咬咬牙说：“曹老板，这样吧，你先别忙着交易。这个东西到底归谁，还不一定呢！那姓汤的把铲子伸进我们的地界里来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我赵万财咽不下这口气，肯定要和他讨个说法。希望曹老板听我一句劝，赏我个面子，等我把这事儿处理出个眉目来，您再做定夺。您看怎么样？”
曹培伦一个眉毛挑得很高，一个眉毛压得很低，一脸的不悦之色。他看眼前的这个人的态度，似乎是势在必得，犯不上和他硬碰硬。想到这里，他呵呵笑道：“我说赵老板，谁不知道你们青龙一派在道儿上的地位，您说话我自然是要给面子的。不过，我也纳闷儿。咱地底下的宝贝这么多，你们大可以去找别的点子啊，何苦非要和他争这一个呢？”
赵万财恨恨地说：“曹老板，您是不知道。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原本都是同门师兄弟。想当年我们师父在的时候，大家伙儿一起干活儿，在一个锅里轮马勺。后来师父驾鹤西游，我们几个就分开单干。师父在世的时候就留下过话，如果我们四个分别自立山头，就一定要划清界限，各守疆土，这样才能长治久安，不起内讧。对于那些落在边界上的点子，一定要双方共同开发。这本都是早就定下的规矩，可他汤遗风从来就把师父的话当个屁！他的铲子四处乱挖，可不只是我一家受害，那白虎和玄武哪个不受朱雀的气啊？！以前点子多，大家都有吃的，我们也不和他一般见识。可如今，这没挖过的点子越来越少，他还这么吃独食儿，不就是想活活饿死我们吗？气都把我气死了！更不要说，他把鬼铲还给弄了。那鬼铲是什么人？道儿上的弟兄好多都指着他吃饭呢！他没了，我们更没有活路了。曹老板，今天这事儿，您等我给您回话。在这之前，千万别和任何人交易。算我赵万财求您了！”说着，赵万财对着曹培伦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还把酒盅翻过来给他看。
曹培伦一看这阵势，明白不能不给他面子了，否则可就真把他给得罪了，于是哈哈笑道：“赵老板，赵老板，您言重了。您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有事儿您吩咐就行了，怎么还能说求我呢？这我可不敢当。我回敬您一杯！”说着，斟满一杯酒，朝着赵万财一举，然后一仰脖，也是一口闷了。喝罢，他说：“我是个商人，只要你的货好，价钱公道，我和谁做买卖不是做呢？实话实说，我觉得汤老板为人精明，可是太有点儿自以为是，不是个爽快人。如果要是赵老板够爽快，那我就专门等着你的好消息！”
“好！一言为定！”赵万财红着眼睛，哈哈大笑。“既然这样，我不耽误您吃饭了。我先去处理这事儿。您一定等我消息！我先走了！”说罢，扬长而去。
曹培伦看着赵万财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微微笑起来。他心里暗道：“看来，这会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另一边儿，严西同刚回到酒店，立刻就给汤遗风打了电话，简短地汇报了他和曹培伦见面的谈话内容。汤遗风今天正好帮着文侦队把编钟移交给了文物局，然后就早早下了班，来到唐朝酒店和老二碰头。严西同咬牙切齿地骂道：“人老奸，马老滑，真他妈一点儿都不假！曹培伦这个老不死的，乘人之危，简直是无耻至极！居然想用个白菜价买咱的宝贝。大哥，您说该怎么办？”
汤遗风吸着烟，嘀咕着说：“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商人嘛，无奸不商，无商不奸。条子盯得紧，青龙他们也闻到了风声。这个东西确实不好办了。”
“大哥，任人宰割，我可不甘心！”
汤遗风冷笑一声：“别慌，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思想不翻车，办法总比困难多。我有个想法，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应该主动出击，把水搅浑。浑水里面才好摸鱼嘛！”
严西同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大哥你准有办法。你说说看？”
汤遗风说：“咱们把编钟上交给公安。”
严西同一下子跳了起来：“啥？！大哥，你没发烧吧？你是不是在说胡话呢？”
“我清醒得很！老二，眼下如果不把这块肉还给条子，这些疯狗就会死死咬住我们，誓不罢休。青龙、白虎、玄武那些人也会对咱们虎视眈眈。所以，必须要还回去。”
严西同急得直转圈儿：“大哥，您……您这叫什么馊主意啊！东西都还回去，咱还赚个屁啊！”
汤遗风看着老二失态的样子，不禁笑道：“老二，平时就你最精明，怎么今天这么糊涂，听不懂我的话了？我说还给他们编钟，这话不假。但是，我可没说要把咱们这个编钟还给他们吧？”
严西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除了这个编钟，还有哪个编钟？”
汤遗风在沙发上躺着，两手垫在脑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说：“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假亦真。这世上的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还不是事在人为嘛。这样，你去找老成头儿，让他把这个钟复制一份。他的手艺足以以假乱真。然后，咱们想办法把假编钟以某种方式交还给公安……”
“哦！”严西同眼睛一亮：“高啊！实在是高！大哥，还是你脑子灵活。老成头儿我去找他，不过，到时候怎么把假编钟交上去呢？总不能大摇大摆地带着它去失物招领处吧？”
“这事儿确实要动一动脑筋。”汤遗风叹了口气：“西同，你知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谁吗？”
“是谁？”
“是那个陆乖小。这老头儿手里有了钱，肯定会引起人注意。本来警察就盯着他，这么一来，就很可能出破绽。他和咱们的人打交道太多了。”
“是呀，我也担心这个老东西。他不是道儿上的人，不知道怎么对付条子。”
“嗯，所以才让人担心。我打算让他把编钟亲手交给公安。这样一来，公安也不会再找他麻烦，咱们就安全了。”汤遗风眼睛盯着墙上的一只蜘蛛，若有所思。
严西同皱着眉头说：“可是，他这么久都矢口否认有这只编钟，现在突然主动上交，怎么能让警察轻易相信他呢？”
汤遗风说：“不能让他和警察见面，也不能让他和警察说话。”
严西同一头雾水：“大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汤遗风坐直了身体，严肃地说：“他要亲手上交编钟，又不能开口说话。这事儿听起来矛盾，但并非不能实现。我要深思熟虑一下，然后告诉你们怎么做。你现在先去找老成头儿。你还要给瞎瞎打电话，让他今天晚上去大柳树村发现编钟的土场上取一车土回来。”
“取土干啥？”
“编钟的复制品要做旧，也要附着相同的土才行。我们要想好细节，别让警察发现破绽。”
“对，对！大哥想得周全。我这就给瞎瞎打电话。”
“嗯，让他晚上过去，越晚越好，别惊动村里人。对了，你先出去给我配几把钥匙。”说着，他拿出一块儿肥皂，上面印着一个清晰的钥匙印儿，递给严西同。“多配几把，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一会儿我就要拿着回家。”
“这是什么钥匙？你家的？”严西同问。
“不是。”汤遗风狡黠地笑了笑。“这是安龙翔家的钥匙。”
严西同深吸了一口气，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转身就开门出去了。

贴主:朝花夕拾myzlj于2024_04_26 2:24:45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