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garet 今天退休。中午工程学院要给她办Party欢送。通知party的邮件是两周前发的。院长Karen在邮件中说，Margaret 为学院做出了重要贡献，让大家签一张 Happy retirement 的贺卡，并欢迎大家集资给她买个礼物。Party我肯定会去，但贺卡我不准备签，集资我也不准备参与，因为我想单独送她点东西。我跟Margaret 的关系特殊 -- 至少，我觉得以我们的关系，在她退休这样的场合我应该单独送她礼物。这两周我绞尽脑汁，还辗转了几个商场，也拿不定主意该送她什么，直到今天上午看实在来不及了才匆忙买了点东西。
Margaret 是工程学院的文员，头衔有些奇怪，如果翻译成中文，大概叫做“科研促进员“，主要工作就是帮教授申请科研经费，诸如给教授群发邮件通知最近有哪些政府或工业界的项目经费可以申请，再就是我们写好了项目申请在递交上去之前，可以先给她检查复合，看看有没有疏漏，文章的角度结构是否可以优化等等。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十七年前。那时我还算年轻，她已经五十岁了。认识她是因为有时候我在楼外抽烟会碰上她也在吞云吐雾，就凑到一起聊几句。那时她刚来学校工作不久，身材有点臃肿，说起话来和气，随意，中气十足。抽烟的人都自来熟，她性格也好爽，就跟我介绍她的工作，说如果需要她帮忙可以把我写的项目申请发给她看。我起初不以为然，直到有一次听她说起她有博士学位，我才相信她深谙科学论文、项目申请的写作套路。后来有一次项目申请，我写完就顺手发给她。两天之后，她给了我反馈意见，文档上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地方直接做了编辑修改。她的建议我有的采纳了，有的没有。几个月后经费批下来了，我想还是应该感谢她一下，就请她出来吃了顿饭。她很高兴，说她帮人改了那么多项目申请，只有我请她吃了饭。
那次吃饭，我们喝了红酒，她跟我聊了很多自己的事。她本科读的生物，毕业后又花了八九年读了个植物学硕士和博士。我热爱植物， 她说。但博士毕业之后很久找不到工作，又有读书的贷款要还，于是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餐馆、家教、诊所前台，还有花园设计、文字编辑等各种计件工种，一晃二十年，债务也没还清。现在学校这个工作是她找到的最稳定的工作了。她没车，到哪里都是坐公交。说着，她忽然笑了，你怎么选这家饭店？我过来要转三趟车，累死我了！ 我有点窘迫，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哈哈，我开玩笑的，其实我上班也要转三趟车。为什不住近一点？我问。她说离学校近的地方房租太贵。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那以后我们工作上的接触仍然不多，见面也都是在抽烟的时候，每周能遇到两三次。每次都是闲扯，一两支烟的工夫。有一次她一见到我，就兴奋地冲过来告诉我她刚收到一封陌生人的邮件，告诉她说把她二十年前的博士论文中的数据编辑到一本百科全书里了！她笑起来皱纹很深，眉飞色舞地说着我听不懂的植物学名词。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睛很亮，年轻的时候应该很漂亮。我知道她没结过婚，没孩子，一直都是一个人住。那一刹那，我竟忽然好奇她是否恋爱过，但没开口问。毕竟她从来没说起有过亲近的男人，听她常说起的无非是一两个闺蜜。
我们就这样做了十几年的烟友，她什么事都跟我说，她养的猫，她种的花，她跟闺蜜看的电影，她刚练熟的钢琴曲，她一点一点快要还清的债务。我工作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会跟她发发牢骚，有时还会跟她聊些我读书时的荒唐事 。我其实不知道我跟Margaret算不算密友，但我知道她跟我那些教授同事都不一样。跟那些同事在一起，我的高谈阔论、机智风趣都是在扮演一个我该扮演的角色，但跟 Margaret 在一起，我觉得我就是我自己。
疫情前几个月我决定戒烟，那之后我们就一直没遇到过。在疫情肆虐、人心惶惶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家上班，忽然想起好久没见到她了，就立刻给她发了邮件：在干啥？视频聊一会？她迅速回复，我们马上视频连线。我看到她坐在狭小昏暗的房间里，身后的墙上挂着把吉他。她的脸映在电脑屏幕的光里泛着红色，是高强度脑力工作后那种缺氧的通红。她舒了口气，揉揉脸，我刚才正巧想到你，你就发邮件了。很忙吗？我问。嗯，有好几个项目申请要看，好久没见到你了。嗯，我戒烟了。这样挺好，我也该戒了。我们聊起疫情，她说，看到这两天的病例数了吧，这世界太疯狂了，怎么会这样？我们都保护好自己吧。
再遇到是在疫情结束几个月后的校园里。远远看见对方，我们都很兴奋，仿佛劫后重逢一样。她冲过来给我个拥抱。还戒烟呢？她问我。嗯。真有毅力，我也该戒了。她说着点起一支烟。在她脸上我忽然注意到以前从未见过的苍老和疲惫。你怎么样？总是很累，浑身痛。去看医生查查吧，我说。
三个月后有一天我收到她的邮件，问我在不在学校，聊一会？我去了她办公室。见我进来，她缓缓站起身，扶着办公桌慢慢走过来，像是很吃力的样子。我说你怎么了？她说她查出了乳腺癌，刚做了手术和放疗。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稀落，目光也变得迟钝，竟然已有几分龙钟老态。我说，那你多休息，别来上班了。她说假期已经休完了，再休假就要扣工资了。我说，那你申请在家上班吧，反正你的工作都是在电脑上，实在需要见面可以视频。她叹了口气说，Karen不同意。我沉默了。她说，我还查出了关节炎，腰腿都一直疼，把医生证明给Karen看，她也不同意我在家上班。我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她又说，Karen 最近对我忽然特别苛刻，我交给她同样的文案，之前她会很满意，最近总说我做的不好。哦？怎么会这样？我有点诧异。我想她是想逼我退休吧，Margaret 幽幽地说，眼神黯淡。我吃了一惊。她说，我听他们说起过，我退休之后，我这个岗位就不再招人了，说我 这个岗位本来就不需要。听她这么说，我想起不久前听说工程学院确实有人事改革的计划。那你准备怎么办？她说，退休了这点退休金我怎么生活？我再坚持一阵子吧，看看退休前能不能找个其他的活儿兼职做着，给退休做个准备。
半年后Margaret 真找到一份兼职，是给某个技术杂志做文案编辑。她说这份工作挺好，不用坐班，每天晚上在电脑上干几个小时，按时完成任务就能每两周领一张支票。她有点得意，眼睛缝里闪出一抹平静的快乐。你的身体还好吧？上周去复查，医生说乳腺癌没有复发迹象，她竖两根手指，扭了个“祝我好运”的手势。但关节炎是好不了了，每天得吃止痛药，大概得一直吃到死了。我安慰她说，到了这年纪，谁不都得天天吃药，那你退休的事想好了？嗯，我再做几个月，那边的编辑工作稳定下来，我这边就办退休。我说，你退休可得通知我，不许忽然消失。她说那当然。
两个月前，她发邮件跟我说要正式退休了，我便去她办公室找她。她坐在办公桌后面，欠欠身，算是跟我打招呼。在这间办公室坐了十七年，真有点舍不得，她的眼神涣散、落寞。挺好，我说，至少你不用每天换三趟车来上班了，在家多舒服 。这是我做过的最久的工作，她像是没听到我说话，慢吞吞地自言自语。发了那么多邮件，改了那么多项目申请，可能确实也没什么意义。她忽然抬起头，看着我，但至少我做的时候，以为是有意义的。她自嘲地咧了一下嘴，满脸干瘪的皱褶里挤出微微的苦笑。我还是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可惜，是我该走的时候了，唉。她叹了口气。
今天欢送Margaret的party来的人并不多，学院一百五十名教授来了大约二十人，加上一些秘书，一共不到四十人。Margaret穿了件平整的西装， 应该还特意做了头发，脸上还涂了粉，白里透红的颜色掩藏了一些老态。我从来没见过她打扮如此正式。我进来的时候，她正端着杯红酒在跟几个秘书闲聊，见到我，她放下杯子，费力地移动着身子迎上来，步子有点蹒跚。她抱了我一下说，我知道你会来。我拍拍她后背，没说话。
跟她和几个秘书站在一起，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加入她们的闲谈。房间里，教授们三五成群地攒在一起海阔天空地闲扯，偶尔有人走过来跟Margaret 打个招呼，寒暄一句“祝贺”，就转身离开加入教授们的闲谈。
叮叮叮，Karen  用勺子敲着酒杯，召集大家的注意力。她侃侃陈辞说，今天我们在这里欢送Margaret退休，Margaret 为学院工作了十七年，…… 然后是一些赞美之词，然后是全体鼓掌。Karen 又邀请Margaret 讲几句话，Margaret 说不讲了不讲了。Karen 把大家集资给Margaret 买的礼品花篮送给她，Margaret 说谢谢大家。
Party 于是又涣散开来，大家边吃边聊，兴致勃勃。Margaret 周围还是那几个秘书。我吃了块Pizza，跟认识的几个教授打了个招呼，觉得可以离开了。我走到Margaret跟前，拿出一个装贺卡的信封。我说，他们送你的东西里没我的份，这个是我给你的。她颠颠信封，说，挺沉。我说，是，有一两样东西。她忽然眼睛湿润了，伸出双臂拥抱我。她温热的脸贴在我的脸颊上，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在我耳边轻声说，we won’t say good bye.  
No, we won’t，我说。 
我放开她，转身离开，眼睛也湿润了。身后，不知哪位教授说了个聪明的笑话，房间里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不知道 Margaret 会不会喜欢我送她的东西。我实在不会买礼物。那个信封里有四张 gift card。一张买咖啡的，一张买酒的，一张电影院的，一张饭店的。贺卡上，我只写了两句话。
Thanks for being around, warm and real. Happy retirement.

贴主:落飞于2025_02_20 18:20:35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