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尘香
下部 
岁月穿行山门，浮华时灭时生；举杯对月向神明，一缕沉香落凡尘。
第2章    往事如烟
 回到家，沈文杰打开门廊里的壁灯；这是一套五房三卫，位于医科大学专家楼的16层；去年刚入住，客厅里的家具电器还散发着崭新的光泽。自从女儿去了英国留学，家里就剩她和老梁；家里静悄悄的，仿佛无人一般，只有一丝弱光，从书房的脚底渗透出来。
敞开式的厨房里，沈文杰把顺路买的几个熟菜摆放在餐桌，拿出包里的红酒，又从酒柜里取出两个高脚杯，杯子放在玻璃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丈夫老梁听见动静，从书房里走出来，到餐桌旁坐下。



“还没吃吧？”
“忘了。”老梁回答。老梁的书稿还在修最后一稿，出版社着急，来人催了几回。



“知道了？”沈文杰又问。



“嗯。”老梁回答。拿起酒瓶，给沈文杰倒上酒，又给自己满上；手微微颤抖，酒倒得太满，一下洒出在桌面上。



两人不作声，碰一下杯，默默地喝着杯子里琥珀色的液体，不一会酒瓶里只剩下一半；老梁给女人和自己又续上，端起酒杯要回书房，沈文杰“哎”了一声，把酒瓶递给他，他低头说声谢谢，接过酒瓶便进了书房。



沈文杰把浴缸放满水，脱光衣服躺了进去，热气腾腾的水一下淹没她的身体；水雾弥漫，灯光变得迷离，她捂着脸，无声抽泣起来，那一段梦魇般的日子已经过去十多年，却犹如昨天一般清晰；今天的消息把伤口再一次揭开，心底涌出一阵夹带着强烈快感的刺痛。



当年市领导班子即将换届，内部竞争提前一年就开始布局，呼声最高的是第一副市长老高和第二副市长老梁。高副市长是本地官二代，深耕经营几十年，关系网庞大，身后资本雄厚；梁副市长是高学历年轻化的代表，思想新能力强，工作成绩突出。上级组织部多次调研，两人旗鼓相当，难分伯仲；市级领导和各级直接下属，都私下站好了队，就等着两位领军人物分出胜负。



春节过了没多久，上级组织部准备再开市委会议，商议内部选举投票。一天下午临近下班，高副市长敲开了梁副市长的办公室；高副市长关好门，笑容可掬地说，小梁啊，你这么年轻有为，将来肯定前途无量；又说，我当上市长，你就是第一副市长，由你全权掌管全市的卫生医疗和教育系统，我无条件全力支持你。
梁副市长一听，自然明白高副院长的来意，笑着说，谢谢你的好意，只是组织部准备投票了，我们还是要遵守组织原则；说着起身，把关着的门重新打开。



高副市长连声说：“好好好，梁副市长说得对，我们都要遵守原则。”说的时候，高副市长脸上还保持着微笑；出门后，眼里的笑意立刻散去，变得冰冷坚硬。



官场上的明争暗斗还在僵持阶段，本地互联网上率先打破了平静：一个名为“狗仔队统帅”的网民在论坛多个分坛发帖，说要爆一个本地大新闻，让大家拭目以待。



两天后，“狗仔队统帅”贴了一张电信公司的电话记录单，上面有通话的号码和通话的具体时间。接下来几天，“狗仔队统帅”继续发帖，贴出另外几张电话记录单，并用黄色水笔标出了重点:有两个电话号码通话频率极高，时间也很长，且大部分都发生在夜晚和凌晨。



这下开始引起众人的注意和兴趣，纷纷跟帖猜测，要求楼主披露更多信息。“狗仔队统帅”沉默两天后，在众人焦急的等待和催促中，贴出了一张有点模糊的照片：一个面目姣好的女人，一头飘逸的秀发，两只含情的杏眼；“狗仔队统帅”同时用黄色水笔勾出了其中一个号码，并宣称：三天后，如果本帖起到一百楼，他将公布该女子姓名。



这一贴，像是给论坛上浇了一桶汽油，呼的一下烧了起来；起楼的、打听的、猜测的、辟谣的，帖子一个接一个，好多潜水的都冒出头来，注册的新人层出不穷，一天不到，就起到了一百楼，到了第三天，已经起到了三百多楼；网友迫不及待地等着零点到来。



零点一过，“狗仔队统帅”头像亮了起来，打出一行字：大家辛苦了。



五分钟过去，没有下文，“狗仔队统帅”显示下线。焦急的网友开始催促，脾气爆的网友开始咒骂，说上了王八蛋的当。这时，“狗仔队统帅”头像又开始闪亮，“叮”的一声，出现一张女子正面照，下面打出一行字：市三医院，陈琳琳。



这一下，像是一瓢水泼进正在沸腾的油锅，网友仿佛患上了集体癫狂症，帖子像狂风一般涌出，一页还没看清，另一页又被刷新。



网站开始出面干涉，贴出通知，要求网友理性讨论，并删除有照片的帖子。可网络上的老油子们早早就把照片和电话截图，并另起新帖。



网站的干涉是杯水车薪，或者说隔靴挠痒，又或许他们并不打算真正制止这一场网络狂欢；一星期的帖子早已超过以前一年的帖子，这是每个网站梦寐以求的火爆场面。



狂欢继续着，“狗仔队统帅”已然成了大家心目里的名人，每次他一出现，网友们便一阵欢呼；在欢呼声中，在销声匿迹前，“狗仔队统帅”扔出了一颗原子弹：一张翻拍的、最新的、市领导会议照片，四个主要领导坐在主席台上。



这颗原子弹的冲击波直接冲出了网络，成为大街小巷里老百姓的热门话题，大家纷纷猜测，到底是哪位领导和三医院院花陈琳琳在深夜交谈？既然有深夜交谈，肯定还有什么其他不可见人的事情发生；各种流言甚嚣尘上，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火热的网站终于动作起来，贴出一纸通告：“由于系统维护，暂时关闭论坛，敬请大家理解。”



很多截图的帖子如野火一般，露出着火的獠牙，开始向周边城市网站蔓延，但这时所有网站似乎都做好了准备，有的禁止谈论，有的删除用户，有的关闭论坛，仿佛毫不停歇的瓢泼大雨，把野火一下扑灭。



网上的野火灭了，现实中的野火才真正开始燃烧起来。



当周美丽小心翼翼把网上截图打开，沈文杰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个电话她太熟悉不过，而那张照片里的老梁仿佛成了一个陌生人。



“软刀子杀人是不见血的。”省城的老领导打来电话，痛心疾首，又恨铁不成钢：“小梁啊，即使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可我怎么说服别人相信你？”



老领导言下之意让梁副市长哑口无言，至此，梁副市长的政治生涯无疑画上句号；站队梁副市长的下属由最初的义愤填膺，很快变得噤若寒蝉，而站队高副市长的下属都趾高气扬起来，纷纷亮出了自己的立场，并推波助澜。



不久，失意的梁副市长申请辞去行政职务，请求返岗，做回脑科医生。



一周后，省城老领导打来电话，说市里的医学院正准备申请变更为医科大学，正在招聘医学界的领军人才，他已经打过招呼，让医学院留出一个纯学术副院长的职位。电话这头的老梁除了感谢说不出话来，这是老领导给他一个最体面的台阶。



自此，老梁开始深居简出，埋头于学术研究。十几年下来，出版了几十本专业书籍。书房里，巨大的书架上放满了各种书籍，正中间两排是他出版的书籍；案头是他最新书籍的校对稿，厚厚的书稿安静无声，洁白得刺眼；他想，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本了。



坐在书桌前，老梁两眼发红，五指紧紧握着酒杯，说不清是恨还是悔；手机放在桌面上，显示着刚发出去的信息：“姓高的判了十二年”。



他的短信从来没有被回复，也没被拒绝，那一头，是十年前出国便杳无音讯的陈琳琳。


“酒肉朋友”的“快活林”里，蔡文胜吃了一惊，盯着对方看，脑子里急速转动，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小子，刘建设！”



两人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好一阵亲热寒暄；蔡文胜两双握着刘建设粗壮的手臂，激动地说：“我哪里想得到，你一个篮球健将当起了厨师。”



刘建设两手扶着蔡文胜的肩膀，也激动地说：“你怎么想得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说完两人又拥抱起来，把周围的几人都看笑了。



刘建设身旁的女子是他老婆，姓黄，叫黄小燕，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刘建设是店里的挂名经理兼伙计，平时不做饭菜，有朋友来才露两手。



杨老三把刘建设让在自己和蔡文胜中间坐下，伍丽章拉着老板娘坐在身边，让曾老八让到一边。两个女人一会熟聊起悄悄话来，伍丽章怕被听见，又说：“曾老八你坐到男人那边去，别妨碍我们女人聊天。”



曾老八泱泱地移动自己的碗碟，嘴里还嘟囔，“唯小人女子难养也。”伍丽章和老板娘正说得热闹，便懒得理他。



蔡文胜以茶代酒和刘建设碰了一下杯，说：“怪不得杨老三不肯告诉我今晚有谁，只说有人请客。我下车看到体院的门牌，后来又看到饭店的名字，就应该猜到是你。”
四十年前，刘建设除了和蔡文胜是初一的同学和好朋友，他还希望蔡文胜和自己的妹妹刘美丽做朋友。一来，他看得出妹妹喜欢蔡文胜，女孩子这个年纪比男孩早熟，对喜欢的男孩敢于主动；二来，蔡文胜考试时不让他看试卷，导致他的数学不及格，如果蔡文胜和自己妹妹做朋友，那就有了道义上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惜蔡文胜那时啥也不懂，对刘美丽的示好表现得羞羞答答。初一学期一结束，蔡文胜全家突然搬走，让刘建设郁闷了好一阵；好在县里的王教练把他招进篮球集训队，代替和他打过一架的“六指”，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数学考试了。



县里只有集训队，目的是为市里的体校考察培训苗子，每个月有生活补贴。市体校条件就更好，有足够的生活津贴，还有好几套免费的球衣球鞋。刘建设打球有天赋，技术过人，可每年能进市体校的名额实在太少，半年下来还在县里集训；刘建设有点心灰意冷，打球也没那么投入，开始和队友偷懒旷课，抽烟喝酒；王教练发现后警告他，小心像“六指”一样被退回矿山。



刘建设的数学脑子不好使，可有一颗社会的脑子，他早早和王教练的儿子王小二交上了朋友。王小二遗传了王教练的个头，是队里除“六指”外最高的队员；王小二也遗传了王教练的爆脾气，他警告王教练，如果刘建设被退回矿山，自己也不打球了。



王小二之所以要警告他爸王教练，并不完全是哥们义气，他看上了偶尔来看望刘建设的刘美丽。



刘美丽打球起步高，一开始就被选进了市体校。市体校条件好，每个月的津贴用不完；她不乱花，把剩余的钱存起来，等放假时就到县里看望刘建设，把自己的津贴给哥哥用。



刘美丽长得个高肤白，成熟懂事，打扮得漂亮，一下就让王小二动了心。王小二托刘建设带话，刘建设没有直说，拐弯抹角地问；刘美丽一下就看穿哥哥的意图，说自己不喜欢打球的男孩子，一身牛皮哄哄的味道。



刘建设砸吧砸吧眼，说你哥也是打球的啊；刘美丽回说，对啊，所以不喜欢嘛。



刘建设没敢把实话告诉王小二，找借口拖着，他怕如果王小二知道刘美丽的回答，他也许哪天就得收拾行李回家，回去后又得接着学数学。



刘美丽的教练姓黄，是从北方一个省队退役的专业球员，和丈夫离婚后带着女儿来到南方。黄教练很喜欢同是北方人的刘美丽，刘美丽和黄教练的女儿黄小燕很快成了好朋友。



不光刘美丽去县里看刘建设，刘建设也去市里看刘美丽，看刘美丽的时候，也就看到了刘美丽的好朋友黄小燕。见过几次面后，刘建设偷偷告诉黄小燕，自己喜欢她，想和她处朋友。



黄小燕没有马上答应他，说要和刘美丽商量；过两天写信给刘建设，说刘美丽不同意；气得刘建设大骂妹妹吃里扒外，要和她断绝兄妹关系。



三个月后的一天，回矿山看望父母又回到市里的刘美丽路过电影院，看见黄小燕和刘建设，手拉手在小摊前买烤红薯，两人只买了一个烤红薯，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



晚上在宿舍里，刘美丽说，我哥是个花心大萝卜，长大以后说不定是个陈世美；黄小燕问，那怎么办，我们已经好上了？



刘美丽好一阵不说话，最后说：“那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今天怎么没来？”蔡文胜问，他脑子里的刘美丽还是四十年前那个热情又美丽的女孩。



“去日本玩了，和她的好朋友阿姜。”刘建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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