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翻开的日记(小说)--陶然亭
“下午去陶然亭,遇到令儒。”
“许小姐!许小姐!” 隔着将近半个世纪,漫云耳边忽然响起令儒那独特的喊声。只有令儒如此大声,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能听到他在喊她。“许小姐!许小姐!”记忆里那个声音浓重,仿佛发自肺腑,穿过人群喊她的时候,漫云正无所事事站在陶然亭小巧的观鱼石桥上仰头观云。彼时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二年级的漫云已经二十八岁了,颀长的身体像一袭剪影,娴静地贴在初春的北平鹅黄嫩绿的底片上。假如再靠近一点,就能从那双迷蒙的眼睛里看到她那一刻的神思:有谁的一生不是一朵漫游的云?一个人的行迹就像云掠过天空,浓密或轻柔,在时间缓慢或急骤的风里摇曳、漂流,或者无所适从地挣扎,凌乱……没有一朵云可以停留在原地保持原样。它们总是挪动了地方,总是变化了或散失了形状,总是如此。无论从南天到北天,或者从东方到西方,一路被牵扯,一缕一缕地消散,消散,到最后一点影子也没有了……都是些可爱的女子天真的思想。即使已经二十八岁,假如从五四运动开始计算,漫云的身心都被新生的力量充满,如同当时的新青年一样,她们都是重新诞生的人,心灵还在幼年的年纪,连同她思想上的稚气也变成可宽宥的了。 “许小姐!许小姐!”那个声音还在喊,手里挥舞着一本书。拥挤的赏花人群把他们隔开了。要是那天没有听到,或者故作没有听到而转身离开,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后来漫云想起那天总是无端叹息。命运的手随意一抹,漫云手中握着的牌就变成了让她眼花缭乱的另一副。而从始至终,漫云都不是擅长游戏的女子。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富家女,被革命的浪潮推搡着参加了一系列运动,成为知名的女学生领袖,如此而已。其实那天,漫云正在思索着冉况之。 冉况之北大毕业,是漫云师范学校的老师,漫云毕业后他听说漫云有考师大的打算,就主动提出给漫云继续无偿补习功课。“既然为云,就要成为天上最美丽最纯洁最高贵的那朵白云。”况之说。那时候年纪比况之略大两岁的漫云已经把况之当作了朋友而不是师长,称呼他时也不再喊冉先生,而是直呼“况之”。况之前段时间因为在京城的工作不满意决定暂回家乡四川去看看机会。而实际况之此行是为了寻找机会与妻子离婚。 漫云送况之回四川那幕情景还在,那是活的灵动的一幕。回忆的画框里,偌大的站台仿佛为他们清了场,只有况之和漫云两个,连一旁的令儒都不算在内。那时漫云刚认识令儒不久,没有把这个瘦小的男生放在心上。况之的眼眶红着,久久地不放开她的手。“我会回来的!”况之握着漫云的手用力地上下摇动,仿佛是在下决心,也要把这决心通过手掌的力传递给漫云。漫云的手不是第一次被一个男性握着,事实上那时的漫云已经习惯了跟男子之间的握手礼,但她依旧能感觉到一股奇异的血流冲过自己的脸颊,她的脸瞬间红了。即便谈不上爱慕,漫云对况之未尝没有好感。况之对自己的感情显而易见,他又是这样彬彬有礼的君子。可惜这世间的好男子都已有了妻子。而漫云是不会牵涉进别人的婚姻的。对漫云来说,谈及感情的先决条件是“自由身”——况之这次回去可以说是为了漫云。漫云微微用了力,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况之要握疼她了。“车要开了。”漫云说出这句话,勉强一笑。况之笑得更勉强,嘴角咧得像哭,一副将要饱尝跟情人离别的滋味的神态。“我是喜欢你的”——大概男人觉得自己对着一个女性说出这句话就确定了一种关系的象征,不论对方的意愿究竟如何。“我是决定了要独身的。”漫云很不浪漫地回答,辜负了当时多情的月色。她不知道还要怎么婉转,才能让况之明白,对所有已婚男性,她都是拒绝。此刻况之的离愁让漫云觉得难堪,令儒还在看着他们,况之这样子很容易让他误会。难道他忘记了么?他还没有离婚,他这是回去看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想到况之的妻子,漫云立即就清醒了许多,从况之的手掌中一下就抽出自己快被握疼的手,“况之,快上车吧。车要开了。”关切的语气里已经有了隐约的不耐烦。不过况之听不出来,仍旧拿一双红眼睛死死地看着漫云,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魂魄摄进他的灵魂里,一起带走。 “许小姐!许小姐!”还在喊,不过声音已经直吹到耳边来。漫云转头看着来人,精干瘦小,衣着简朴,脸庞因为奔跑而微微发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力量,正望着她微笑。令儒看她神情茫然,便主动介绍自己是况之的同乡,他们一起去送况之到火车站,漫云这才记起来他这个人。她仅仅见过令儒一两次,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南方人的瘦小,一张脸倒是清秀,神情坚毅并向外溢着一抹稚气的倔犟。后来才知道令儒小漫云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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