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咒
木易中郎将 著
第一章 鬼铲

   公元 2002 年1月23日，夜，黄土高原上。天气干冷干冷的，刺骨的西北风咻咻地刮过荒凉的地面。月亮在云层中穿梭，忽明忽暗，照在空旷的土原上。人要是站在这样的地方，除了身边几步远的距离能看到，四周围几乎是一片漆黑。远处的村子里，零零落落的窗口上昏黄的灯光把黑夜的幕布烫出了几个洞。
   沿着乡间的一条土路，一只狐狸正在暗夜里东跑西颠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逮到一只兔子，或者几只田鼠什么的。它发觉不远处似乎有一只肥硕的野兔正蹲在那里，于是屏气凝神，刚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来个突然袭击，就陡然间看见远远地冒出了两团明亮的光球，伴着隐隐如滚雷般的噪声，向它这边飘忽而来。狐狸吓得忘了肚子饿，立刻逃窜。那兔子也三蹿两跳就钻进了自己的洞里。
   两团光球分明是两盏明亮的汽车大灯，在颠簸中忽闪忽灭。那汽车后面还有一盏氙气灯紧随其后，从噪音上来判断，很明显是一台摩托车。汽车里坐着三个男人。驾驶位子上的那个人戴着个黑色头套，身穿黑色衣服，皮肤黝黑，瘦小枯干，眼睛细长，鼻子下还留着两撇小黑胡子。副驾座位上那个人也穿着黑色衣服，但与驾驶员比起来，体格却显得相当剽悍。他至少有一米八几的个头，体重超过一百二十公斤，肤色黧黑，满脸横肉，是个秃子。
   这两人默默无言，只顾开着车。只听得车厢后座上那第三个男人在大声说话。这个人上身穿着藏蓝色夹克，下身是灰色的土布裤子。他点起一根烟叼在嘴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大吹大擂道：“他妈的，有些人说兄弟我要钱多，可是要不是我这只‘鬼铲’能给你们定穴，这道上的人起码一多半都会没饭吃。这年头，商品经济，只有钱是亲的，其他都是王八蛋！咱是靠本事吃饭，谁他娘的要是再跟老子说三到四，惹老子不高兴，老子以后再也不卖给他一个点子！哎哎，注意啦，减速减速，路口在左边，别开过啦。”
   汽车放慢了速度，转弯，开上了他所指的那条支路上。又开了约莫五分钟，眼前黑黝黝出现一片树林。这时车停了，三个人从车上下来，和那随后来到的摩托车上的第四个人聚在一起嘀咕了一会。然后，那个高大的伙计从车里拖出个如旅行箱一般大小的工具箱，似乎相当沉重，但被他一下子扛在肩头上，又显得轻如鸿毛。紧接着，那个抽烟的人在前面带路，另外三人手里各自大包小包地提着许多东西紧随其后。虽然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也没有用手电照明，但是带路的那个人依然轻车熟路地在林间穿梭。树林并不大，是人工种植的防风林。他们很快就走出树林，到达了一处土坡，然后沿着土坡走上去，到了较为平坦的坡顶上。带路的那人打开手电，低头转了一圈，捡起来几块泥土，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附近的地面，随即指着一个位置低声对另外两人道：“就是这里，干吧。”
   听他这么说，瘦子就打开了那胖子放在地上的工具箱，从里面抽出几段棍子一样的东西。黑暗中只听得棍子间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看样子应该是钢管。他忙了一会儿，手里便多出来一柄长长的工具。这工具大约有一米五长，是由若干两头带有罗纹的钢管连接而成的。它朝下的一端有一个尖尖的、又长长的、截面成半圆形的部件，在月光下折射出银亮的光，似乎是由一截粗一些的钢管被从中间劈开而形成的一把很窄的钢铲。只见他把钢铲对准地面上的一个位置，然后扶住铲柄，使它与地面保持垂直。那高大的壮汉抡起一柄大锤子，只哐哐几下，便将钢铲打进地里约二十厘米深。随后瘦子将铲子提起，把随铲子一并带出来的泥土抛在一旁，接着又把铲子深入洞中，让那大个子继续向下敲击。随着铲子越下越深，瘦子开始仔细观察带上来的干土。如此反复多次，期间还把铲柄延长了两三次。最后，地下的小洞已经有三四米深了，直径大约有小孩子的胳膊粗。瘦子又看了看随铲子带上来的泥土，用鼻子闻了闻，还用舌头舔了一点土面面尝了尝，随后吐了口唾沫，低声说道：“可以放药啦。”
   那第四个人听罢，打开自己的皮兜子，对其余三人说道：“你们几个离我远着点，别炸着你们。”
   大个子冷笑道：“马牙板儿，你不就是怕我们把你的宝贝秘方给学了去吗？”
   马牙板儿一边忙活着一边嘿嘿笑道：“我这秘方，就是让人在旁边看着，他也学不会！”只见他先是将一根细小的雷管深入到小洞底部，然后把双手伸进兜子里去掏，又压又按，再把一团团的炮药小心翼翼地放入洞中，直到洞被填满。最后他拿出木棍子使劲儿将炮药压实，又在上面用土封好，就走到距离洞口大约十几米的地方，趴在地上。紧接着他一按手中的按钮，只听得地底下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虽然不是非常强烈，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也传出了很远，直惊得不远处的树林里几只猫头鹰扑棱棱地飞走了。
   四个人赶忙走过去查看。只看见地上那个原本是胳膊般粗细的洞口，如今已经有大约多半米的直径，正在往外冒着硝烟。瘦子和胖子打开手电向洞底照了照，满意地点点头。
   马牙板儿嘿嘿地笑着说：“咋样？咱马家的活儿，从来不让弟兄们失望。”
   那瘦子从怀里掏出一叠钱，递给马牙板儿，说：“有劳马兄弟啦。这是辛苦费，点点吧。”
   那马牙板儿看了看钱的厚度，在手心上拍了拍，咧着嘴笑道：“不用点啦，我信得过兄弟们。再说啦，就算有人敢骗我，下一回他就只能自己拿铲子挖啦。好，不耽误你们发财，我走啦。”说罢扬长而去。不一会就听见他摩托车渐渐远去的声音。
   那穿着蓝色衣服的男人对瘦子说：“瞎瞎，现在洞打通啦。下面有墓，我的任务也就完成啦。我不耽误你们干活儿啦，咱们把账结了吧？”
   那被叫做“瞎瞎”的瘦子嘿嘿一笑说：“胡铲子，别忙。今天你得跟我们一起下去。”
   “啥？”胡铲子一听，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说笑吧？哪有这规矩！？我又不是掏膛子的，我是探穴子的。只要把穴子给你们定准了，我就该拿钱啦。凭啥让我跟你们下去？”
   瞎瞎眯缝着小眼睛，笑着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不过，你隔三岔五地把别人掏过的空膛子又拿出来卖第二遍，这种事儿你敢说你没做过？”
   胡铲子一时语塞。瞎瞎见他哑口无言，不觉笑出了声。他拍了拍胡铲子的肩膀说：“兄弟，身正不怕影子斜呢。反正你不下去，我是不给你钱。你要是不想要辛苦费呢，你这就走。”
   胡铲子想了想，一跺脚，咬着牙说：“妈的，为了我的清白，我跟你们下去。不过，你给我记住了，我胡铲子要是以后再他妈卖给你们一个墓，我他妈就是狗娘养的！”说罢，气哼哼地接过胖子递过来的绳子，栓在腰间，就要往下去。瞎瞎拦住他说：“等等，先得试一试里面有没有毒气，另外这洞还得修一修。磨盘，下鸡。”
   磨盘就是那个胖子的外号。他提过来一个麻袋，从里面掏出一只绑住了双脚的大公鸡。那公鸡早就没有了平日的威风，叫也不叫，被磨盘倒提着下到了洞底。几人守在洞口，各自抽了两棵烟，再把那公鸡给提上来，一看虽然还是没精神，不过没有死。瞎瞎把鸡塞回口袋，又和磨盘打开一大块帆布，约莫有十五六个平米见方。布的中间是个大洞，正好可以套在盗洞上面。然后瞎瞎拿着一把工兵铲，下到洞里，只听得“戳戳”的声音，土就源源不断地从洞中被抛出来，围着盗洞堆在帆布上 。
   胡铲子看得目瞪口呆：“我滴个乖乖。”他说，“三哥平日里看起来瘦得像个猴一样，咋干这活这利索哩！”旁边的磨盘斜眼看着他，嗤之以鼻地说：“你也不想想，为啥他不叫个别的，非叫个‘瞎瞎’？瞎瞎最能打洞么！”
   这瘦子是个掏洞的高手，只需有把铲子，不管什么样的土地，他挖起盗洞来又快又好，故而在江湖上得此诨号。“瞎瞎”在土语里就是指鼹鼠。
   不多时，瞎瞎爬了上来，扑打着头上的土说：“好了，能下去了。”他发给每人一个简易的防毒面具和一个头顶灯，然后就第一个下了洞。他一边下，一边用兵工铲把洞再做些修整，又铲出几个简易的脚窝来，好让后面的人容易踩着下来。胡铲子第二个下洞，磨盘在上面用绳子帮着把他吊着滑进墓里。磨盘最后一个下来。
   洞底就是墓室的屋顶。他们从墓顶的破洞里落下来，置身在这古墓之中。墓中的硝烟还没有散尽，尽管戴着防毒面具，人在里面还是不禁被呛得要咳嗽几声。三人打开头灯，环视四周，发现这墓室大约有十几个平米见方，地上有些陶土做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破破烂烂；四周围的墙壁也没有什么壁画之类的装饰，显得相当简陋。正中央摆放着一口朱漆木棺，色泽鲜艳，仿佛昨天刚刚下葬一般。那胡铲子不禁惊叹道：“我滴娘，这棺材咋这么新？依我看，这墓穴可是东周时候的！”
   磨盘听罢，不屑地笑道：“你探墓定穴是把好手，可是这膛子里面的事你就见得少啦。咱老祖宗弄的这些墓，只要够干燥，你就是再放它个两千年，它还是这么新。”
   胡铲子张着嘴巴看了一会，突然想起自己为啥缘由进来的，不由得又气哼哼地说：“你们瞧，货多货少这是命，不过这墓是不是没被人掏过？既然你们不信我，我以后要是再卖给你们任何一个墓，我他妈就是狗娘养的！现在可以把钱给我了吧？我得走啦！”
   瞎瞎没理他，掏出一根蜡烛，用打火机点着了，放在墓室的西北角。胡铲子好奇地问：“点个蜡烛做什么？”瞎瞎站起来一边环视着四周，一边自言自语道：“人盗墓，鬼吹灯。要是这蜡烛灭了，啥也别说，扭头咱就得跑。不过，我说，这墓可是被人掏过了呢。”
   胡铲子一听急了：“我说三哥，你讲话可得凭良心。咱几个进来的时候仔细看过不？这地上连个多余的脚印都没有，怎么可能被人掏过？你不是想赖我那几千个元的辛苦费吧？”
   瞎瞎陪笑说：“铲子，别急，三哥可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这个墓被盗过，确实是实话。不过这个和你没关系。因为这个墓不是最近被盗的，大概是千八百年前老前辈干的。你看这些陪葬品，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值钱的早都被人弄走啦。”
   胡铲子一听，稍稍放下心来，说道：“那就和我没关系啦。我说，你们看看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我还是算了账我先走吧。”
   “急什么呢，反正你自己又上不去，我们还得专门给你弄上去，太麻烦啦。我看这个棺材这么大这么沉，里面可能有货。你看你下都下来啦，就陪兄弟们一起搭把手。要真有好东西，到时候再分你一份。”瞎瞎笑呵呵地说。
   胡铲子想想也对，又听说还能多分一份，他也不急着出去了。只见瞎瞎和磨盘跪在棺材前，各又掏出三根香，点燃了，举过头顶，一边膜拜，一边念叨着：“老祖先见谅。后生子们为了寻口饭吃，不得已打扰老祖先的清净。还望老祖先心疼我们，不要见怪。”
   胡铲子在一旁看着好笑，不禁揶揄道：“你们这破规矩还挺多。”磨盘道：“这都是我们老大订下的规矩。你也拜一下。”胡铲子说：“你们老大又不是我老大，他的规矩管不着我。不过话又说回来啦，咱伙计们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啦，我都没见过你们老大是谁哩。”
   磨盘在黑暗中斜着眼睛看着他，冷冷地说：“我们老大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胡铲子不服气地说：“那有啥嘛？你们老大又不是神仙菩萨，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妖怪，咋见都不能见呢？”
   磨盘没有接他的话茬儿。瞎瞎站起身来，对二人说道：“先别说啦。来来，过来一起搭把手，把棺材盖子推开。”磨盘和胡铲子一起上前，三人使劲儿把棺材盖子掀开了一道缝子，然后合力推向一边，又抬着它轻手轻脚放在地上。三人用灯往棺材里面一照，只见一副白骨森森然躺在尘土里，除此以外空空如也。
   胡铲子不由得叹口气，觉得这次肯定没外快了。瞎瞎和磨盘也是大失所望。沉默了片刻，磨盘问瞎瞎：“你看咋办？”
   没等瞎瞎回答，胡铲子没好气地接茬儿道：“还能咋办？走么！难不成在这里过夜？墓里还有啥就捎点啥，贼不走空么！”
   瞎瞎嘿嘿笑起来，低声细语，又一字一顿地对胡铲子说：“你没听明白。磨盘的意思是，我们俩把你咋办？”
   胡铲子愣了愣，有点儿发懵，他眨巴着眼睛半晌才说：“三哥，你说啥呢？我咋没听明白。”
   磨盘忍不住插嘴道：“你咋听不明白呢？三哥的意思是你今天走不了啦！”
   胡铲子后脊背上一股凉气窜起来，从头顶心直到脚底板。他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该咋说话了。
   瞎瞎咯咯笑起来，在他后面大声说道：“磨盘说的很清楚啊，你的命今天得留在这个墓里啦！”
   胡铲子吓得面无血色。他努力镇定着心神，不让声音太发颤：“我说两位兄弟，你们要是不想给我这辛苦费，我也不要啦。不就是几千个元么，全给你们去找小姐。你们可不能和我开这种玩笑。”
   瞎瞎转过脸对着他，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行。钱肯定要给你，说到做到，这是规矩。不过你只能让它们给你陪葬，你是没机会用啦。”说着，他拿出一叠钱，冲着胡铲子一扬手，花花绿绿的钞票就落了胡铲子一身，好像给死人撒纸钱一样。
   胡铲子在灯光中看到一副阴森恐怖的防毒面具，他知道那张面具之后的瘦脸上肯定布满了戏谑、狰狞和杀气。他惊恐万状地大叫道：“这是为啥呀，这是为啥呀！”
   瞎瞎冷冷地说道：“既然你死到临头啦，也不妨实话实说，让你做个明白鬼。你想想，今天来的路上，你在车上东拉西扯地说什么啦？”
   胡铲子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大脑一片空白。他晕头转向地问：“我、我说啥啦？”一旁的磨盘忍不住提醒他道：“你的屁话忒多啦，想不起来是不是？我帮你回忆一下。你是不是说前两天跟着一个老板去市文化局办事，看到里面一个工作人员，好像在一次掏膛子的现场出现过？”
   胡铲子拼命回忆自己是不是说过这句话，他似乎一下子想起来了，脸突然变得煞白：“我的老天爷，难道说，那就是……”
   瞎瞎抢过他的话茬儿说：“没错儿，那就是我们老大。你听说过我们朱雀的老大鬼手吧？他最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惜，你倒霉，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按道理说也犯不上要你的命，可谁让你话太多，嘴不严，所以，只能送你上西天啦。”
   胡铲子这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忌讳，他后悔得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可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他苦苦哀求瞎瞎和磨盘二人放他一条生路，他保证严守机密，绝不向外人透露半个字。可是那二人哪里理会他的哀求，在黑暗中一步步慢慢逼近。胡铲子魂飞魄散，他鬼哭狼嚎着向着盗洞跑去。但是盗洞高高悬在墓顶，如果没人帮忙根本就上不去。他又蹦又跳，绝望地哀嚎着，哭得撕心裂肺。瞎瞎和磨盘在黑暗中看着他无谓的挣扎，狞笑着挽起了绳索……
   洞外的夜空上，那月光陡然变得明亮了。风也仿佛发觉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停了。只见那洞口里幽幽地冒出缕缕青烟，越升越高，越来越淡，就仿佛一个人的魂魄一般，渐渐消散无踪。